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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灼风(六) ...

  •   第二日一大早,三个人是被太阳光晒醒的。
      卫同光摇摇晃晃爬起来,头疼得险些又栽回去,几乎连枪都要抱不稳了。他皱着眉,硬是拖着步子往前走,差点从楼上一头跌下去,被顾玖之和薛逸一人一边抓着胳膊拎了回去。
      他看着没事人一样的这两位,只觉得头疼得愈发厉害了,最后被连拖带拽地带下了地。
      这辈子都没丢过这么大的人……算了,不可能的,在玖之面前丢的人还算少么。
      路边上站着个人,仰着脖子在看酒楼上方。一见到三个人落地,便冲了上来。
      那是个少年,看着跟他们差不多年纪,身量中等稍高,瘦却结实。
      他跑近了,看清卫同光一脸菜色的模样,嘴角先抽了抽:“阿光……我真要叫你哥了,你怎么一次喝得比一次多?”
      薛逸若无其事地把按在剑柄上的手松开了,顺便把扶在卫同光背上的手也松了,干脆利落地把宿醉“酒鬼”丢到了那人手里。反应之快、甩锅之迅速,跟顾玖之有得一拼。
      卫同光颤颤巍巍地提着他的长枪,用力按住额角,挣扎道:“小舟,我喝得不多……”
      柏舟正跟顾玖之点头打招呼,闻言,那头便点不下来了,望着天,无奈极了:“是,阿光你是喝得不多,问题是你能跟人家比么?!”

      柏舟和卫同光就差了半岁,他的父亲是卫同光父亲的近卫,他们自小一同长大。小时候是玩伴,等年纪大些,上战场了,便是生死相交。
      两个人在战场上并肩纵横过很多回,他救回过只剩了一口气的卫同光,也在意识快溃散净了的时候,被同样一身血的卫同光背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了军营。
      柏舟是个活泛外向的性子,幼年初识时跟卫同光不算对付,后来却渐渐亲近起来。他简直把这辈子的心都操在了这个不省心的兄弟身上了,总像个兄长似的照顾卫同光。
      他虽说是卫同光的近卫,可两人十几年里没有长久地分开过,倒更像是亲兄弟,讲话里自然是随意。
      而因着卫同光,他跟顾玖之也是混得熟了,一年多不见也没什么生分。

      “小舟,你给他找盆水,从头上浇下去,就清醒了。”顾玖之随手点了点卫同光,做了个按头的动作,“不然我给他找盆水,把头按下去,也清醒了。”
      柏舟嘴角又抽了抽:“这是要搞死阿光呢吧……”
      他想起来去年这俩干的混账事,心说这恐怕不是说说。
      “怎么会呢。小舟你太看不起你老卫了。”顾玖之耸耸肩。
      这可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像去年那样,大冬天里搬回来一大盆水,偏偏还要凑着外头天凉,掰了冰扔进去降温,弄得那水冰得几乎刺骨。然后醉得稀里糊涂的卫同光、很是配合地让顾玖之把他脑袋按进去,洗了囫囵脸——伤风三日。
      这两人看着像那么回事,骨子里没一个靠得住的!
      柏舟叹气:“唉我怕阿光清醒过来先把我搞死了……说起来,玖之啊,我好像比你们都大来着。”
      “那不然叫你什么?老柏?老舟?”顾玖之露出个坏心眼的笑。
      “老柏?噗……怎么那么像老树妖呢。”卫同光半瘫在柏舟肩上,笑得整个人都抖起来。
      柏舟投降:“算了算了,爱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小舟?”薛逸也笑,有点自来熟的爽快。
      “小舟个鬼哟。”柏舟半撑半扛着卫同光,一口血直滚到了嗓子眼,拼命自我调节“没事没事不跟这群臭小子一般见识”,才缓过来一口气。
      他瞪着薛逸,语气还有些冲:“你又是哪位?”
      “薛逸。幸会。”
      “嗯。小逸。”柏舟一本正经地点头。
      “小逸个鬼哟。”薛逸瞪他。
      “小逸,这个好。”卫同光笑起来。
      他头还疼着,意识却已经清醒,自然记得昨天晚上怎么被这人忽悠着灌酒。他自是不好意思真上手欺负人,口头上的便宜却还是要占的。
      “老卫!”薛逸恶狠狠道。
      “小逸?”顾玖之饶有兴味地念了遍这个名字。
      “顾、玖、之。”
      “诶。大师兄你着急了啊。”
      “我着什么急啊,横竖不过是个名字。”
      “那小逸你脸红个什么?”
      “小舟你睁着眼说什么瞎话呢。”

      等四个人吵吵闹闹在一家食肆里坐下,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对着端上来的面,一句都不说,便是一阵风卷残云。
      吃饱喝足了,卫同光又灌下去大半壶茶,终于是不再头疼了。
      “去哪?”柏舟问。
      “城楼。”卫同光酒喝得不着调,办起正事来一点都不含糊。把茶碗里的残茶一饮而尽,擦了擦嘴便站起来往外走。
      柏舟点点头,跟了出去。
      顾玖之既然在,卫同光便没有不招待人的道理,他也乐得跟人混在一起。只不过这两位混在一起的方式别出心裁,别家少年兄弟,茶馆、饭馆、酒楼,再混账些的,便是混迹在烟花之地……这俩可好,一小半时候窝在城楼上头,一小半时候泡在军营里,剩下的便是在街头上闲晃,夜里在酒肆里头或是哪家的房顶上,顶着飕飕的寒风。
      他一边跟一边想着,玖之也是个不怎么正常的,不过这新来的小兄弟,瞧着不像是乐意在那城墙上、四个人相对着大眼瞪小眼的……
      一扭头,薛逸走得比他还快,几步赶上去,挤到顾玖之和卫同光中间,一手揽着一个肩:“上城楼?走!”
      柏舟木然地看着卫同光本能地想摔他的手,硬生生忍住了。顾玖之何止没忍,直接把着他的肩关节,一个错手。
      薛逸矮下腰躲过,反手去抓顾玖之的肘和腕。
      两个人没一会儿便扭打到了一起。
      卫同光平举了枪杆,虚虚地抵着两人的腰,才勉强把往前走的方向给保持住了。
      得,也是个不正常的!

      //

      他们白日里要么在城楼上猫一整日,要么到军营里混一整天,晚上去不知道哪家酒肆沽了酒,齐刷刷地又去祸害那家酒楼的房顶。
      柏舟每日一早站在酒楼下头等着接人都是忧心忡忡,生怕又看见个蔫蔫塌塌的阿光。偶尔一回还好说,那要天天喝成那样,万一有点什么事,将领迷迷糊糊那可不是好玩的。
      他倒是知道阿光素来不是个胡来的性子——可阿光还不是个会见天的翻到人家房顶上喝酒的性子呢。这一碰上顾玖之,什么分寸什么稳重,都跟让狗啃了似的,闯祸搞事比谁都积极!
      他心细,角角落落都要替卫同光操心一遭,好好个近卫,除了上战场,平日里非活得跟个带着弟弟的大哥似的。可他又着实算不上什么玲珑心肠,打小跟这“弟弟”一块儿长大,这么些年也没闹明白阿光整日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也实在想不通,这三个人怎么那么喜欢城楼和屋顶,难不成要日日这么混上个十天半个月的?
      如果是这么个意思,那他就——
      得来这提心吊胆个十来个大清早了。
      柏舟每回在夜色里听那三个人一人一句连问三回“小舟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喝酒啊”,然后又看着他们一脸惋惜地从城楼上去,月光下影子拖出来老长的三条;每回在晨光里走到酒楼底下,听着上头不怎么大声的吵闹,偶尔杂了金属撞在一起的声音,在手掌遮出来的阴影下头去瞄在太阳光下头闪亮亮的房顶,等着一会儿掉下来三个人影——他都得怀念一回战场上万分沉稳、万分靠得住、万分“气势恢宏”的卫小将军。
      可他又总想,阿光跟玖之混在一块儿的时候,才像是这个年纪的少年,才不像平日里被畏惧着的那个少年将领。这么向来,要胡闹得久一些才好呢。
      他总忘了,“小舟”也不过比“阿光”大了半岁。

      //

      又过了几日。晚上,柏舟等来等去,没见着人挪窝。他装作聊天飘过去了好几回,每回都被那三个里头的那个勾了肩拖过去,然后三个人一人来一句“小舟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喝酒啊”。
      柏舟头疼极了,随口拒绝了好几次,终于无可奈何地应了,不成想这几个还不消停,换成了一人问他一句“小舟你想喝哪家的酒啊”。
      可从东城的馆子,说到了西门口的酒肆,这三个的屁股还是沉得抬不起来,那架势活像是要坐成个镇守城楼的石雕神兽了。
      终于在他快忍不住问这三个到底什么毛病的时候,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闪了出来。那人身手极快,眨眼之间便晃到了卫同光眼前,低声同他说着什么。
      看姿势,像是报告情况……
      柏舟习惯性地往四周看了一圈,这才发现他们坐在城楼的一处阴影里,离周围的守城兵都有些距离。那些士兵毫无反应,好像压根没注意到城上多了这么个人。
      柏舟心头一跳。
      那人中等身量,中等体形,不壮实,反而有几分细瘦。脚下一双磨了边的草鞋,裤腿短,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腿,身上裹了件暗色的衣裳,头上一顶破斗笠。再不起眼不过的打扮,抄个锄头就是庄稼汉,背筐柴禾就是打柴人。任谁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整个人都是暗色的,像半化在了夜色里头,斗笠又把他的脸全遮了起来,只模模糊糊的一团。
      卫同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站姿看着随意,却是挡着他,把稍远处的士兵连同顾玖之和薛逸的视线都挡了个七七八八。
      斥候。
      柏舟一瞬间就想明白了这个人的身份。他还记得,几年前卫同光和将军一起训出来了一支斥候,居然带到这边来了么……阿光真的纯粹是被罚过来的么?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他虽然爱操心,可他对这三个人无奈得很,往常里也不怎么理会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往哪去……这一个晚上却是反常地焦虑。
      他觉得心慌。
      柏舟从来不是个太通透的人,可在军营里滚了那么多年,又上过那么多回战场,生死里淌过几遭,直觉自然是磨出来了——
      他下意识地觉得要出事。

      个把时辰前。
      快傍晚的那会儿,远处的山后头忽然生出了一线烟。袅袅的一线白茫飘起来,没多久又消散了。像是哪家做饭的炊烟。
      三个方才还在有一句没一句胡说八道的人,抿紧了嘴,还是坐没坐相的,肃杀的气息却在瞬间袭卷了上来。他们安静地望着那一块地方。
      护城河外头,空荡荡的一片平原,后头是几座土丘似的山。界碑孤零零地独立,天光在碑石的一角,折出一个颇为闪亮的光点。静谧平和,像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近些日子太安静了。”通商的商人、做生意的小贩、跑过来玩的孩子,通通没有。
      卫同光锁着眉:“终于露出来了。”
      顾玖之点点头:“这个距离,如果是普通的住家,有些太近了。”
      薛逸接茬:“又熄得太快了。火还挺大。”
      恐怕是有人在附近,生火做饭。不小心让炊烟起来了,发现不妥,赶紧熄灭了。
      在离界碑很近的地方,需要生火做饭,人怕是不少,刻意地避人眼目——这个地方,是什么人,又要避着谁的眼目,多半是不用多言了。
      “来了。”卫同光毫无起伏地总结道。
      “探一探?”顾玖之问,指尖轻敲在刀柄上。
      卫同光的视线还落在那边:“等。斥候会来报的。”

      斥候很快就下去了,无声地隐入了黑暗里头,连气息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干净到让人心惊。
      柏舟靠过去,四个人相对着围起来个小圈。他看看顾玖之,又看看薛逸。
      顾玖之和薛逸一同看向卫同光。
      “肃凉军队,大约小三万,驻扎在山后面,还在休整。”卫同光沉着声,“‘还’没有越线。”
      暂时应该不会开战。可是小三万人……虽然算不上“大军”,但要真说纯是试探,没有其他目的,又实在是多了点。
      荼余是重镇不假,城防稳固。可大胤跟肃凉太平了十几年了,而云州一线上有南绍虎视眈眈,战火不断。南绍与肃凉又素来算不上交好,多半没有从肃凉借道的可能——茶州一带的兵力便大量向云州倾斜。荼余城里,眼下真的能调用的人马满打满算只有七八千。
      委实说不上稳当。更糟糕的是,这必然不是肃凉的全部兵力。
      他们对视了片刻。朦胧的月光下,彼此的表情都不太好看,眼里却映着奇异的光。
      卫同光像是犹豫了一瞬:“你们……”
      “你需要我们。”薛逸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目光坦荡又锋利。光在他眼里跳耀。
      “太危险了。”卫同光脱口而出,后面的话却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顾玖之问:“守莘邑的还是郑广么?”
      “是郑参将。”
      顾玖之笑笑,眼里的光灼亮到妖异:“你需要我们。”
      卫同光叹了口气,脸上线条绷得冷硬。

      郑广是老将了。二十来年前,他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便在茶州。二三零年之后,他被编入玄光将军麾下,跟着玄光对抗肃凉。战后玄光下落不明,他却一年一年地守了下来。转眼从二十岁不到的愣头青,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守了茶州二十多年了。
      郑广在一场场生死厮杀里积累了军功,更积累了经验,是个合格的守将。
      可也只是合格,只是守将。
      郑广委实不是那种天赋型的将领,兢兢业业守在茶州,从没犯过大错,却也没立过大功。
      他不长于进攻。

      顾玖之没有上过战场,卫同光很清楚。
      可那些坐在城楼上吃着冷风、或是在月色下喝酒的日子里,他们交过手,也谈过兵法谋略、治军和战局……
      卫同光同样清楚的是,顾玖之大约会是天生的将才,他会是那把横扫过战场的刀——如果他能从他的第一场仗里挣出来。
      卫同光没认识薛逸几天,可是这几天的闲谈里,一两句的切磋论辩,这个少年露出来的天赋和才能,不会在顾玖之之下。
      何况……他们从未上过战场,却像是有人站在和平里,硬生生给他们创造了一个刀枪火血的地方,他们被一把扔进去,厮杀过无数回。
      他的了解里,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在为战场准备。
      卫同光不由地感叹,他有多幸运。这样的时机,这片地方,这样的人,好像天时地利人和都在他手上聚齐了。
      可他又忍不住地犹豫。战场瞬息万变,没有哪一个人、哪一场有完全的把握,何况七千多个人——真正出兵的恐怕顶多五千——对上近三万的敌军。何况他虽然名声在外,却到底才打了几年的仗,总有些事情,是他还没有能力看全的。
      他不想大胤未来的将才早早地折在这里。
      他不想他的兄弟折在这里。

      他们三个在目光里无声地角着力,刀光剑影和像一场厮斗,又像一场谈判。
      良久,卫同光抬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眉心:“你们一定不能死。”
      “好说。”顾玖之伸手按在卫同光的肩上。
      “自然。”薛逸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兄弟还是靠得住的。”
      “兄弟不给你丢脸。”
      薛逸说完,忽然歪过头看卫同光的脸,一脸的痞笑:“哟老卫,你不会是要哭了吧。”
      难为他能从卫同光那张杀神似的脸上看出来“要哭了”。
      顾玖之也歪了歪脖子,看向卫同光:“老卫,你这小心脏哟。”
      卫同光的表情瞬间就垮了,一半冷厉一半无奈:“哭个屁哦。”
      “哟哟,老卫骂人了!”顾玖之幸灾乐祸。
      “老卫啊,骂人是不好的。”薛逸帮腔。
      卫同光伸手按住两人的脑袋,却没忍心往下按,半晌,揉了揉:“你们够了。”
      那两个就着这个姿势,齐齐地伸手去戳卫同光的腰,卫同光猛地往后缩了缩,身体绷得死紧。
      顾玖之和薛逸哈哈大笑。
      三个人笑成了一团,一口气都差点岔过去。
      一会儿后,忽然又齐刷刷地坐正了。脸上的笑意抹得像从未出现过,却能看到眉眼里的凝重稍淡下来了些。
      柏舟盯着三个人的表情,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你们是打算……”
      他们再次对视了一眼:“战。”
      少年眼里的光燃烧起来,灼灼,熊熊。

      //

      对这个答案,柏舟毫不意外。从半年多前,卫同光带人把一队南绍兵杀得七零八落之后,他便知道,卫同光绝不是那种愿意拿着“休战和约”小心翼翼求太平的志向。
      肃凉多少年没有正经打过仗了,又忌惮着南绍,畏惧着大胤。他们敢不断地来试探,却多半是仗着大胤不主动进攻的规矩。他们暂且还没有胆子直接开战,也没有胆子冒着国内防守空虚的风险把精锐拿出来。
      这一支军队,多半是东拉西扯出来的乌合之众,没有打仗的准备,也没有防备。
      人多,但不是不能打下来。
      柏舟点了点头:“什么时候?”
      “明晚。”
      柏舟一惊:“这么快?”
      卫同光微微颔首,神情冷肃:“越快越好。趁他们还没有站稳的时候,越快他们越觉得恐惧。”
      “越恐惧,他们下次再想来的时候,就越要掂量掂量。”顾玖之随手点了点城楼下边。
      “可惜今天他们刚搞出来岔子,肯定会加强警惕,不然今晚也是极好的。”薛逸叹息。
      柏舟从城楼上望出去,好像能看到远处的界碑。
      他到底低估了卫同光的胆子。
      大胤自来以“仁”立国,笃信“中庸之道”,不喜进攻、入侵。除了百来年前那个凶名在外的胤武帝统治时期,传说中苍鬼骑横扫肃凉、南绍、晋梁一线,直入辽姚、契戎腹地。其余的时期,全部都是防卫战,也曾数度重创敌国,可到底都是把敌军打退了为止。主动出击不是没有,很少。
      而客观上,大胤在东洲版图上所处的位置太差了,强邻环伺,谁都想叼一口肉,却又因着相互之间争战不休,勉勉强强维持了平衡。大胤一旦与别国主动交锋、露出獠牙,平衡一旦倾塌,六国在巨大的危机下,必将对大胤群起而攻。
      虽说对上肃凉几万人的军队,杀平了也不至于打破平衡。可上百年沉淀到骨子里的谨慎,却教会了各个将领应对的良策——加强城防,加强巡视,敌不动我不动,而敌一动,必以雷霆之势将其阻于城外。
      这么多年,大胤看着被动,可每个国家都得认,大胤是强国,是个他们啃不下来的硬骨头,谁也没真的从大胤手上讨到过便宜!
      在这样的局势下头,一代代守将遵着前人闯出来的路,在泼天的鲜血里,走得小心又顽强。
      鲜有哪个指挥官会说,他们靠近界碑了?行,我们过去,先下手为强,把他们打回去!
      而且……那么快,那么险。
      柏舟都能猜得到,那些经验丰富的将军会说什么。说卫同光急功近利、没有远见,说他的毛躁会破坏多年险求的平衡,说他不把人命当回事、平白送了这么多兄弟。
      柏舟知道卫同光不是,可他知道有什么用呢?

      柏舟捏了捏手指,终于还是说:“阿光,他们没有过界。”
      卫同光看了他一眼,一偏头:“我们人数不够,在城外截他们一次,能杀他们多少?不疼不痒的,他们只会觉得是我们倚仗了城墙。下一次,还会再打过来。我们自然还能再打回去。可是,时间一久,便乏了。迟早会被拖入消耗。大胤四面环敌,我们消耗不起。”
      卫同光顿了顿,握紧了他的枪:“他们是来试探的。那我们便要在这里,把他们一举打回去,最好一个不留——让他们看到大胤的战力和意志,让他们至少这一两年里面,不敢再动进犯的念头。”
      “南绍没有安分过,北关眼见着又要不太平了,晋梁、漠康都在备战——我们要把这一边震慑住,给其余五州争取机会。要是能顺便震一震其他几个邻居,便再好不过了。”薛逸淡淡道。
      柏舟愣愣地望着薛逸。
      他每次见着薛逸,这人脸上都是各式各样的笑,没一个是正经的。这会儿他不笑了,下头的凌厉便锋芒毕露起来,像绝世的剑锋避到了眼前,心口里都炸出来寒意。
      “小舟。这是乱世。”顾玖之的语调没什么起伏。
      没有什么规矩可言的乱世。我们想活下去,想好好活下去,那便只有一条路——把所有的敌人打垮。
      顾玖之望着远方,在柏舟视线里只留下小半张侧脸。眼尾的线条又冷又戾。
      他们是一样的人。
      柏舟忽然想。
      站在更高的地方,有更尖锐的勇气,也有更广阔的野心。
      柏舟认真地点头:“那我们便去吧。”
      那便去吧。阿光的兄弟,自然跟他是一般的。而阿光是什么样的人,柏舟半年前不就知道了么?
      ——不,不是半年前,他早就知道了。
      阿光是要征伐乱世的人。

      //

      “要么还是把他们赶出来,诱过界碑,让晋梁、让别的国没什么可说的。要么……把他们一网打尽了,让这六个老邻居,没什么敢说的。”舆图摊在桌上,卫同光手指点在荼余外头的荼蘼山上。
      “他们不可能只陈兵了荼余——还有莘邑。”顾玖之手指关节沿着边境线,从荼余一路滑到了莘邑,“如果要打,必然会考虑在两头用兵,让荼余和莘邑无法彼此支援。或者,调虎离山,趁着支援的空缺攻城。”他在莘邑那上头叩了叩。
      “肃凉既然派兵驻到荼余附近了,莘邑附近不可能没有准备。”薛逸的眼盯着莘邑那一小块。
      “莘邑附近的兵只会比这里更多。他们会选择在莘邑突破——莘邑的防卫向来不如荼余,况且……”卫同光顿了顿,“我在这里。”
      他神情冷厉,没有不好意思,也没有得意。
      卫同光十五岁单独率兵与南绍作战,大败敌军的一支,拖住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大大加快了那场战事的结束,被胤嘉帝亲授“参将”。从此“凶神”卫同光之名远播。
      后来的两年,和南绍几次打打闹闹似的小冲突,更是彻底坐实他“凶神”的名号。
      他自己知道,这名头远不如那些经验丰富的守关老将来得牢靠,却也知道,比起十几年里默默无闻的郑广郑参将,肃凉恐怕对他的名字来得更熟悉,也更忌惮。
      他们会把兵力压到他们以为的、“更弱的”口子上的。

      卫同光沉吟片刻:“我们需要去一个人。”
      暂且不说郑广愿不愿意出兵、适不适合奇袭或者强攻,线下他跟卫同光之间消息还未通,两眼一抹黑,再说,他们两个素来不咸不淡的,实在不能指望在这种突发情况下,打出来什么好配合。
      “我过去。薛逸和老卫在这里。”顾玖之干脆利落地下了决断。
      “我去吧还是。”薛逸直接便跟了上来,微微拧着眉看向玖之。
      顾玖之抬了抬手:“郑广善守,且为人和作战风格都稳重谨慎,偏于保守,必然不愿意主动出兵,更不用说要越过界碑。你有办法说服他们跟你去打么?”
      薛逸一噎,垂着眼想了片刻,抬头:“可以。想做到自然是可以做到的。”
      顾玖之点头:“嗯。但是你要时间,而我们求快——我可以。”他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指腹紧贴着刀鞘。
      薛逸沉默了一会儿,“嗯”了声,用了搓了搓自己的脸,似乎是搓下去了什么情绪,才朝顾玖之笑笑:“我猜会有斥候联系你。……你要小心。”
      “好。”顾玖之回了他个很淡的笑,截断了这个话题。他伸手抽出来荼余和莘邑的舆图,打量着荼蘼山,“这个地形挺好。”
      “嗯。”卫同光的目光认认真真描摹过荼蘼山的山形,“带兵包抄过去,趁着夜色。一要制造声势,让他们相信茶州边关兵马充足,战力强盛。二要杀进去,趁他们还未及反应,一锅端平。”
      “就让他们葬在这里。”薛逸吹了个口哨,“他们想找机会杀我们个措手不及,那我们便先给他们来个措手不及。”
      “只是,这仗不会好打。城里还要留守兵,顶多出六千个人,对上他们三万个人,一旦反应过来,必然是一场恶战。”卫同光面无表情,着实看不出“恶战”两个字来。
      “五千——火攻。这边、这边和这边,各一千人,放火、造势、围杀。”顾玖之的指节连叩在几处,“剩下两千个两批攻进去。火起前杀一波,火起来了剿乱他们,杀不完的留给围杀的。”
      “给我四千五。”薛逸冲顾玖之扬了扬眉,手指在顾玖之方才点过的地方滑过,把三个地方连缀成了一线,“活水成流,可阻万物[我瞎诌的]。这里还能少一千个人,多下去五百。”
      卫同光看了他一眼。
      “老卫你知道的吧。”
      “老卫我可是很行的。”
      顾玖之和薛逸几乎同时说。
      卫同光沉默了一瞬,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给你五千五。”
      薛逸打了个响舌:“老卫大方啊。”

      “阿光和玖之去莘邑?”柏舟愣了愣,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对啊,莘邑不是有郑参将呢么……”
      “老卫守城,薛逸带兵进攻。”
      “啊?”柏舟略有些茫然地看着顾玖之,喃喃地自己分析,“阿光和小逸既然都在这里,就要留个人守城的,防止他们还有什么后招或者狗急了跳墙。可正常不应该是阿光出兵,小逸在这里守着么?”
      薛逸一把揽过柏舟的肩:“来,小舟,我们想啊。如果你是肃凉兵。你有个不安分又能打的老邻居,和一个挺厉害的老邻居。那个不安分的成天去挺厉害的那里找死,居然还能生龙活虎的。哦对,那不安分的时不时的也要来打你们国家,打得你们又是恨又是怕。然后这个不安分的呢,居然还挺忌惮卫小将军的。那你怕不怕老卫?”
      顾玖之和卫同光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这个话痨鬼,一个冷淡,一个肃厉。
      薛逸指指晕头转向的柏舟,对两个人笑笑,眉眼里居然还有些得意。
      柏舟快被他绕懵了,终于抓到了点意思:“肃凉忌惮南绍,南绍又忌惮阿光……那肃凉兵肯定怕啊。”
      薛逸仍是大力揽着柏舟的肩,大幅晃了两下:“那我们接着想!你眼馋那个挺厉害的邻居家的钱啊地啊的,好久了,终于攒了些本事,偷偷摸到他家附近,准备揍他一顿,抢点好处走。你就埋伏在那里,想着‘横竖他们没发现我,我就再观望观望,什么时候动手都可以’,放松的很。
      “结果晚上的时候,他们家的人突然冲进你们的营地,打了你们一顿。你逃得那叫一个仓惶。可你又不甘心,总想要占点便宜。你想着,他们现在的人都在打你们,家里肯定没什么防备,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赶紧去!
      “结果你跑过去一看——跑得还挺狼狈——我的妈,那个你好怕怕的小将军居然没出去打,居然在守城!你说,你这狗——呸,肃凉那些狗——还敢不敢跳墙了?”
      柏舟这回算跟上了他九曲十八弯的思路,一脸糟心地看着他:“逃了的肃凉兵也许会以为荼余城内兵力短缺,想在这个时候赌一把,攻城。等他们发现守城的是阿光,又是忌惮,又是狼狈之下心神动荡,基本就没有攻城的胆子了。”
      “聪明。”薛逸在柏舟面前打了个响指,“其实也不用绕到这里,等肃凉兵发现带兵进攻的不是老卫,有点脑子的自然会想到他在守城了。”
      “借阿光的威势……虽然小逸也不是守不住……”柏舟低声自语,忽然便住口了。
      看肃凉隐匿在荼蘼山后头的这个做法,还有把炊烟都露出来了的冒失劲,大约没有即刻开战的意思,在谨慎里也透出些对大胤的忌惮。
      而这两年,虽说还是把没彻底打磨利索的新枪,“卫同光”三个字也已经积累了些威势。借这股威势,镇在荼余城前头,有更大的可能可以避免一场守城战——可以免去守城战里头,逃不开的士兵死战、伤亡,和城门受损,以及……百姓遭难。
      用一切可利用的,护所有能保护的。
      那些说过阿光“罔顾人命”的,到底是多不长眼睛?

      顾玖之忽然悠悠地插进来:“还有便是……老卫出战是常规,可如果他不出战……”
      “肃凉不会想我是不是名不副实——他们忌惮南绍已经成了习惯,他们只会觉得,大胤又出了个新的‘杀神’。”
      卫同光脸上冷硬得跟他手里的枪一样,到最后两个字,却突然偏头,冲薛逸挤了挤眼睛。
      柏舟哭笑不得。
      这才几天,阿光就被小逸那个不着调的带跑了,头一回这个时候还有心思开玩笑。
      可又那么好,阿光终于可以不是一个人卯足了劲,去拼他那个和“正道”相背的执着了……
      柏舟深吸了一口气:“我跟玖之一起去。”
      他看向卫同光:“我在这里的用处,必然比不上在莘邑。”
      阿光,我不是将才。我也是郑参将那样的士兵,没什么出彩的天分,循规蹈矩地战斗,在一次次征战里积累经验,跟了一个好的将军便是天大的幸运。
      我也不怎么聪慧敏锐,咱们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可我至今不怎么能跟上阿光的思路。唯一稍微能上点场面的,就是小的时候没有偷懒,身手还算凑活。
      ……
      可是啊阿光,我那么希望你可以得偿所愿,我那么相信你可以做到你所坚持的。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对的还是错的,可是我想为你的抱负添一点力。哪怕只是一点。
      你是我兄弟啊。

      “好。”卫同光点头,伸出来手。
      顾玖之伸手叠上去,然后是薛逸,柏舟。
      他们的手叠在一起,手心里的茧贴着手背上的疤,下面摊开着的,是大胤的舆图。
      “去战。”
      “为征伐。”
      “活下去。”
      “要赢。”

      //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我跟小舟最迟明日上午能到,耽搁不了。”顾玖之把卫同光写给郑广的战报折了折,往衣襟里塞妥当了,转身便要走。
      卫同光“嗯”了声,又突然开口:“玖之,如果运气不好,莘邑那边领兵的……可能是苗伦将军。”
      他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眉心拧紧了,语速都快了不少:“苗伦十多年前便拜了将,照理这种不一定打不打的小仗,不应该是他出战的……但是他早年一直在莘邑作战,对那一带相对熟悉。又被玄光将军压着打了几年,都说按苗伦好战的性格,最遗憾的事情恐怕是玄光下落不明。我……卫子熙都评价说他不好对付,如果你对上他……”
      “想到了。”顾玖之回头,扬了扬自己手中的刀,笑起来,露出些微小孩子炫耀似的得意,“苗伦功夫好,正常来说,的确不好对付——可惜他擅用的是重剑。”
      卫同光一愣,片刻后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语气松快下来少许:“也是。‘东洲重剑第一人’,谁能比得过?他……”
      “啧。你果然知道。”顾玖之不笑了,截断了他的话,盯着他的眼神很淡。
      “唔……也不是那么难猜。” 卫同光摸了摸鼻子。
      “行吧。”顾玖之点点头,扯着马缰抬脚便走。
      “你们小心。”卫同光仍蹙着眉,还有些担忧不肯散。
      柏舟“诶诶”地应,絮絮叨叨着“阿光你们才是,不过你这次没机会冲那么狠了……”。
      顾玖之头也不回,伸手摆了摆。

      “顾玖之。”薛逸叫他,几步追上去。
      “嗯?”顾玖之略有些不耐烦,顿了顿,还是回头。
      一个纸包被塞到他手里。
      顾玖之一愣:“你什么时候……”
      “今日算是没酒喝了,‘下酒菜’自然也用不着。你凑活着路上垫垫肚子吧。”薛逸笑着。
      “唔。”顾玖之打开纸包,捏了一块绿豆糕,“薛逸。”
      “啊?”
      糕被塞进了薛逸嘴里。
      “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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