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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灼风(五) ...

  •   一个城的城墙是它的历史。辉煌和艰难、骄傲和耻辱,通通刻在上头,新新旧旧的石碑木料,全被欢笑和眼泪浸过。
      也是它的现时和未来,一形一实都昭示着它承载的预期,和将要面临的未来。
      有的城上百年不见战火,城墙便古旧,只有些磨损的伤痕。现在太平,未来百年大约也不会见到纷乱,城墙便低矮,只起个防盗防贼的作用。
      比如平兰。
      有的城在战火里生生灭灭,城墙就遍布伤痕,木石新旧交错。现在时刻防备,未来多半也得时时担着拒敌的重任,便高大结实,一重重修筑成堡垒。
      比如荼余。

      荼余城楼上,隔着十几二十来步便立着一个站岗放哨的守城兵。再前头一点,城墙的上头坐着两个人。
      都是少年。
      一个生得精致秀气,一把柔软的头发高束起来,发尾在腰间扫过,曲成个柔婉的弧度。身材劲瘦。人却不像长相那么软和,脸上冷淡又散漫,压着股子锋利。
      旁边的一个面容英挺,线条里有些刀削斧刻似的利落,自然而然就露出来桀骜和攻击性,很俊朗却又悍利的长相。身上还没脱开少年人特有的清瘦,但已经有了不容忽视的力量感,整个人像是随时能拉紧的长弓,或是等待出鞘的长刀。
      漆黑的一双眼,像一片深渊,深渊里却又含着奇异的光——如果世上有一种见不到底却又净透的渊潭,那一定像他的眼睛。
      顾玖之屈着条腿,蹬在筑墙的石块上,另一边来回晃荡着,脚下是几丈的虚空。嘴上叼着根草。
      他望着远处的关隘和界碑外广阔的土地,语气不太客气:“我还真没想到,哪里都能碰着你。”
      卫同光出乎意料地是个不差的脾气,听了他的话扬了扬眉:“看刚才你那表情就知道你没想到了。就是咱能不能别这样,一见着我表情垮得都快绷不住了。”
      他挑眉的神态很是飒爽,转眼却又看着顾玖之笑得像得了糖的小孩子,看模样是发自内心地开心。
      “哟,这不是担心你么。还以为你又犯事被打发到这里了。”顾玖之闭着牙关哼哼。
      卫同光轻推了一把他的肩:“得了吧,能不能盼着我点好。几个月前调过来的。”
      “哟,调过来的。”顾玖之扭头看向他,似笑非笑。
      卫同光跟他互瞪了片刻,败下阵来:“好吧,其实也差不多。小半年前南绍那一队人,不知道抽了什么风,过了境。来报的时候我刚好带了十几个人在外头,正愁着哪里去练练新阵式,就直接带着人过去,把他们杀回去了。”
      “杀人了?”顾玖之一针见血。
      “嗯。一大半吧。”卫同光无所谓地笑笑。
      顾玖之横了他一眼:“跟南绍是在休战期,和约还有效。擅自越界,这种情况倒也不是杀不得……可大多是绑了扔回去,现在这个形式……你被调走是该。削职了?”
      “降了一级。”卫同光还是笑,“跟南绍的和约是还有效,可谁都知道,这和约迟早有撕破的那一天,我们就得等着他们杀到我们的土地上才能反抗么?反抗,反抗——乱了这么多年,打了那么多仗,我们永远都是反抗的那一边,被践踏的永远都是我们的土地。是,我们不能侵略人家,可一定要等到别人的刀砍到我们头上么?”
      他几句话说得平稳,面上云淡风轻的,眉眼里却一点点磨出锐气,显出锐利的攻击性,像刀光剑影都在他背后肆意横行。
      “那些上了年纪的将士说,乱了好多年了,每次的和平都来之不易,我们应该珍惜的,而不是顶着撕破和平的风险去‘挑事’。我们谨小慎微地维持着这一点点‘和平’,不断地有同袍为此牺牲……”卫同光皱了皱眉,像看到千里之外的烽烟,眼里凌厉得像他的枪尖,“可我还是觉得,是我们要给这片土地和平,而不是被所谓的‘和平’压得困在这片土地上。”
      他伸手,平抬在半空中,忽然做了个下压的动作,一点点握紧了拳:“我想我们……”
      顾玖之扭过头,安安静静地望着他。他嘴里还叼着那根草,从坐姿到表情全是不正经,目光却很认真。
      气氛在卫同光握紧的拳头里压缩到了极致。他像一柄锐不可当的长|枪,把自己握在了手里,刃上森冷的寒光。
      他没有再说下去,转头,盯着顾玖之的眼,眼神利得像要把人剖开,声音却低沉平稳:“玖之,你觉得他们说得对么?”
      顾玖之很平静地望着他。
      少年的凶悍和锋利在他面前剥开来一条缝,露出下面丝丝缕缕的迷惘。
      顾玖之一字一字地反问他:“你觉得他们说得对么?”

      卫同光在兵营里长大。
      说话刚说了个囫囵背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将者,智、信、仁、勇、严也[1]”,还没跑利索的时候便抱着特制的短|枪在尘沙里头滚,勉勉强强拿得动长|枪那会儿便开始在马背上东南西北地颠。肩背还撑不起一套普通兵甲的时候,就被提溜上了战场。
      他今年十八岁,经历过数不清的烽烟,大火、兵刀,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在他面前断裂,浓稠的血溅了满身,耳边都是嘶吼和号啕。
      他见过城破,敌人践踏过他们的城池,同胞哭号着奔逃,血浸透了生养他们的土地。
      他也曾经生死一线,拖着深可见骨的伤,兜着几乎要流出来的肠子,爬出了死人堆,等到了援军。
      ——连这样不知道何时会覆灭的“和平”,他们都维持得那么艰辛。
      兵营里头的老兵总是说,太平的日子像是上天的恩赐,现在这样子,比起十几年前真正的战乱,实在是好得太多太多了。这样的日子能持续下去就好了,就别无所求了。
      几百年了,哪有真正的太平啊?
      而眼下这段和平里,连边关的将士都不害怕哪一天又打起来,不担心哪个时候就丢了命……
      真是好日子啊,可跟做梦一样,让人想都不敢想啊。
      真是好日子啊……
      ——你觉得他们说得对么?
      跟做梦一样。
      ——我们就该战乱里浮沉,胆战心惊地搂住一点点和平么?
      让人想都不敢想啊。
      ——就因为几百年没有人做成过这个“梦”么?

      “不。”卫同光的眼里一瞬间迸出来很坚硬的意志,“他们不对。”
      他握了握立在边上的枪柄,像是要确认自己的力量,“我不相信他们是对的。”
      我不相信这乱世便是我们的命运。我不相信我们生而只能随着这乱世飘摇!
      可是……
      顾玖之又转回去,移开了目光,点了点头,带着那根草也颤啊颤:“所以,你这又贬又调的,其实也不亏。你那‘贬’也还是将军那过个嘴瘾罢了。况且将军又不是不知道,总不能真因为这个事罚你。”
      卫同光怔了怔,慢慢眨了下眼睛:“那倒是,在各个重镇轮一圈,也不差。再说,又见到了总归是好事。”
      他身上的戾气很快就散了,什么迷惘都沉没到底下。
      他从战无不胜的长|枪,又变回到少年人的模样,留下来干干净净的明朗。他把自己的一身尖锐扒得彻底,用信任的姿态,露出一点柔软的内里。
      这个少年简直像是最纯澈的水才能凝出来的,爽快纯粹,半点戾气都不沾,半分防备都不带。
      这回顾玖之懒得动了,只咬着草杆上下晃动,做出来个点头的模样糊弄人:“那是,不然我也上不来这城墙。”
      卫同光拍拍身下坚硬的石料,目光落向了远处,界碑外头,辽阔的平原一眼望不到头。他认认真真地答:“特殊时期,管得严。最近肃凉又有小动作了。”
      “那得严,要谁都能上来,这城多半也用不着守了。”顾玖之随口说。
      “就是可惜,这儿没有酒了。”卫同光颇有些不好意思。
      “那是怪可惜的。”顾玖之歪着头,变脸似的装出来个失落的样子,真真以假乱真。
      “唉,空落落的。”卫同光看了顾玖之一眼,抬手按上心口,拖着声音,听着委屈得不行。
      “唉,总不得劲。”顾玖之摊了摊手,一口气叹得像是天要塌了。
      卫同光抓住了他的手,用力晃了晃:“可怜我们——一双的难兄难弟啊。”
      顾玖之睨了他一眼:“二傻子。”
      卫同光无可奈何地瞪他,又跟他一同大笑起来。
      “诶,一会儿请你喝酒去。”卫同光拍顾玖之的肩。
      “好说好说。”顾玖之也拍他。
      卫同光搭着顾玖之的肩,轻轻摇晃着他:“不对啊玖之,你不应该客气一声说你请我么?”
      “那不是不给卫小将军面子么?”顾玖之说着一按他的脖子,作势要把他往下推,“你再晃荡,信不信我把你推下去。”
      “那你恐怕不用下这个城墙、就得下去陪我了。”卫同光嘴上过了一句瘾,立马举手投降,“别别别,咱这要一不小心掉下去,那损失可大发了。”
      “咱这要一不小心掉下去,那只能是功夫不济,也损失不到哪里去。”
      “这么说,倒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卫同光摸着下巴,很诚恳地点头。
      顾玖之翻了个白眼,不理他了。

      很长时间,耳边只有猎猎的风声。
      卫同光兀自望着天边,盘着个腿,来回摩挲他的长|枪的枪杆。
      他出神地想着什么,恍惚间,从眼神到表情,似乎都和软了下来,透着柔软的暖意。
      顾玖之手掌成刀,猛地斩在他后腰。
      卫同光唬了一跳,整个人抖了抖,几乎要掉下城墙去。他反应极快,反手抄起长枪,卡在两块砖石之间,整个人后仰,牢牢地稳住了。
      顾玖之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往后拖了拖。等他坐定了,抬脚就去踹他:“老卫,你怎么回事?这跌下去摔死了算谁的?”
      卫同光这回很镇定地避开了,兀自把玩着他的枪,很理所当然地说:“算我的啊。诶不是,我身手也没那么差吧。再说,你在这能让我摔下去?”
      顾玖之手腕一抖,刀光倾泻而出,刀刃直接便压在了卫同光肩颈上。
      卫同光冷静地同他对视,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那张眉目锋利的脸上,一点戾气都不带。
      顾玖之利落收刀:“老卫,你心这么大,我真怕你哪天把自己玩死了。”
      卫同光笑:“你又不会真害我。”
      “嗯哼。”顾玖之眯起眼,“你又知道了。我要是想害什么人……”
      “那不等人有反应,就得死得透透的了。”卫同光接得飞快,笑着伸手在顾玖之面前晃悠,一张笑脸干净得像是最通透的琉璃,一点点杂质都不沾,“我分得清。玖之是自己人。”
      顾玖之噎了一下,轻轻地“哼”了声,别过脸。
      卫同光顺势去撞他的肩。
      顾玖之倏地回过头:“阿璟又病了几回,对么?”
      卫同光被这一下杀的猝不及防,噎在了原地,半晌苦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嗯。”顾玖之把吹到脸颊上的碎发拂下来,神情恹恹的散漫,“你刚才在想怎么跟我说。要是阿璟好得很,刚见着三句话之内你就得跟我说了。不过,应该问题也不大,不然你也得说了,才没心思跟我在这胡扯。”
      “你和阿璟果然都厉害。”
      “不,是老卫你不行。你要想瞒着点什么事,第一句话就能露馅。”
      卫同光捂住脸:“我也没这么不济吧。唉……阿璟让我哪天要是碰到你了,也别跟你说。唉唉,怎么能指望我瞒得住你呢?”
      顾玖之上上下下打量卫同光打量了几个来回,老神在在地点头:“许是阿璟瞎了。”
      “阿璟才……”卫同光下意识地提了口气,又迅速地泄了个干净,“好吧,玖之你说什么自然就是什么。”
      顾玖之又扫了他一眼,慢悠悠说:“老卫,信不信我一刀劈死你。”
      “不信。”卫同光跟抢答似的,那叫一个利索。利索里又透着点怂和纵容。
      顾玖之瞥了一眼四周轮值的守城兵,心说幸好离得远,没让他们听见看见他们这位小参将这会儿的话和表情,不然把老卫这“西南小钢枪”的名号折了可就罪过了。
      眼前这位,人前是个精明狠辣的主,眼下看着也好像是插科打诨好不潇洒,实际上拆了面上那些东西,还真真是一团干净又柔软的傻气。
      “那你交代吧,阿璟到底怎么了?”顾玖之问,语气颇有些冷淡,还没有刚才无意义的拌嘴来得热络。
      卫同光看着顾玖之的一脸漠然,知道这是糊弄不过去了,心说阿璟到底是哪来的信心觉得我能瞒过玖之。不过如果阿璟这么觉得,那许是我愈发不谨慎了……
      顾玖之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
      卫同光回神:“年末年初那会儿,着凉病了两回。开春了之后,天气返寒,又病了一回。上个月事情多,太劳心了,又病了一回……”
      他几乎没怎么回想,说着眉毛慢慢地拧了起来,过了会儿才又接上一句:“都没什么大事,歇了几日便好了……可也得折腾了好几日,这身子实在受罪……”他最后一句话几乎全压在了嗓子里,兀自嘟囔了过去。
      顾玖之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内里思绪在片刻内便是千回百转。半晌,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卫同光:“啧,你跟阿璟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卫同光这会儿倒是危机意识十足:“诶诶,先说好,你还在那会儿、我跟阿璟可不熟。”阿璟可没瞒着不告诉你。
      顾玖之冷冷淡淡地哼笑了声:“我知道。我又不瞎。”
      卫同光看着他一点表情都没有的一张侧脸,想起来先前,阿璟听说他跟顾玖之交好,便同他说,阿玖向来是这样的,越在乎什么,便越会对那个“在乎”露出来冷淡散漫的模样——露出来他藏得最深的、最坦诚的性情。
      他当时想说,我知道啊,玖之是我兄弟啊,况且……他跟你一样啊。
      冷清的玖之,什么都知道的玖之。
      卫同光忽然歪过半边身子,凑到顾玖之面前,很郑重地看着他的眼睛:“玖之,阿璟很想你。”
      顾玖之愣住了。
      “他没告诉我,阿璟其实真的很少说起你。不过……他很想你。”
      他都不舍得跟别人提起你,又担心着你跟别人交恶,急切地帮你解释……他真的很想你。
      顾玖之的表情一点点柔软起来,眼里漫上很复杂的东西,和软温暖:“行吧。”

      //

      荼余比起腹地的城镇又要萧条了几分,夜里早早地便是一片一片的漆黑,偶尔才见几处灯光。可比起南迦、甚至是云安等地,却已经好得太多了,至少这里有普通城镇的模样,夜里也已经放松了宵禁,还有几家酒肆亮着烛火。
      薛逸在一家酒肆里打了些酒,提着便往城里最高的一处楼上去。
      六七天前,他别了刘威,从临商往南,一路上晃过了不少城镇,兴起了便进去转悠一回,没兴趣便直接绕过去,偶尔兜个小圈,去看看哪个或远或近的小镇子。想起来便去,想不起来便走,路线随性至极,毫无章法可言——只有两个地方是不变的,荼余和莘邑。
      他几年前开始跟着刘威他们走商,一年出来个一两回。刘威他们跟别的商队不同,路线不固定,常是今年想到哪里便走到哪里了,买卖也做得随意,看着了什么还行便买什么回去。走得也远,常常要抵达或是擦过大胤边境上的几个州。可约摸因为到底是商队,有些太偏、太乱、没工夫走的地方向来是绕过的。
      薛逸便常常离了队伍,一个人出来晃荡。
      他自小生在平兰那块地方。
      三岁之前没下过山。第一次下山便是偷溜的,差点没把命丢在田埂里。
      五岁之前没进过城。摸了一年多才摸清楚城门在哪个地方。
      出来走商前没去过比平兰所在的望州的首府更远的地方。只觉得望城大约就像个大点繁荣点的平兰。
      可他在说书先生那里听过天下的事情,在书里读过历代征伐。
      他执妄地要往更远的地方跑,又冷静地计划好怎么去、怎么回。他总得要回去的。像有个叫“青云观”的地方、有个叫师父的人,是拉在他身后的绳子。
      可这世上哪有能真正束缚住他的东西,连牢笼都不行——
      他不太容易地,却又一步步走向更远的地方。
      什么都不为,他只是想去看一看这片大地,看一看这片大地上的人,看一看这片大地上埋着的答案。

      这天下午,他才到了荼余,直奔城墙,不出所料地被拦了下来。守城的兵苦着脸跟他说:“小兄弟,这不让上啊。……也不是谁都能通融的啊。”
      薛逸没在意他后一句话,点点头便走了,在城里晃荡了半天。
      ——边关重镇,要真的谁都能上城墙,那才是让人担忧。
      他扭头便盯上了城里最高的楼。
      “城里最高的楼”也不过是个酒楼,几户做酒水生意的、卖手工小吃的、收了各地特产的,混在一起才起了这么个楼,甚至还开了半层的茶馆。卯足了劲建到了三四层高,在厚实绵延的城墙前头一比,也实在算不上多巍峨,像个光长个头的单薄少年。
      薛逸白日里去看过了,从酒楼上望下去,能看到小半边城,围在城墙里头,像裹在襁褓里的孩子。再往外……也往不得外,孩子的视线被襁褓遮了个严严实实。
      襁褓自然是为了保护里头脆弱的婴孩,不让他看见那些血腥和残酷。
      但薛逸可不是孩子。

      //

      他轻轻一跃,扑入酒楼投下来的阴影里头,整个人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避着打更人的视线,几下翻上了酒楼的楼顶。
      上头开阔,月光落下来,照出来一片辉煌的银,冷肃干净,连风都是清爽的,让他几乎能品出来几分青云山顶上的月光来。
      ——连横削过来的刀都相似得过分。

      他露头的那个刹那,便闻到了杀机,森冷又凌厉。
      薛逸一个后仰,避过横扫过来的刀锋,顺势拔剑,堪堪架住直刺他眉心的长|枪。
      那枪来势狠极厉极,那一个瞬间像是天下的杀机都凝在了枪尖的一点上。
      薛逸腾空而起,一脚踢向刀身,双手握剑上挑,硬生生借着踏过刀身的反弹力,挑开了枪尖,反手接住方才抛起的剑鞘,用力击在枪身中段。借着那反力,又迅速掠出去几步。
      他换了口气,一转手腕,提着剑便又冲了上去。
      长|枪在空中挽了个花,前突逼上来,直取他的胸口。
      刀鞘忽然破空而来,砸在薛逸的剑柄上。薛逸眼疾手快,拧腕,旋身——
      一把接住了刀鞘。
      在刀鞘掷出来的同一时刻,刀忽然改了去向。刀背劈向长|枪后段,猝然下压,生生制住了一瞬长|枪,带偏了些许方向。
      仅仅一瞬的停顿后,枪身猛地下坠,又骤然上扬,狠狠地撞向刀身。
      在撞上前一瞬,却突然又改了走势,接住了平斩而来的剑。
      “停!”一声喝伴着刀背撞上枪剑的声音炸开。
      剑和枪同时顿住,被长刀利落格住。

      “小师弟。”薛逸声音带笑。
      “玖之?”卫同光有些困惑。
      他们两个几乎一同出声,话音没落就扭头看向对方。
      薛逸把顾玖之的刀鞘往身侧收了收,肩背绷得死紧,握着剑的手上青筋暴起,像蛰伏的猛兽,随时准备暴起。他脸上还挂着懒散的笑,显得不怎么正经,眼里却是一片冷沉,寒得像冰,冰上生长出无比锐利的尖刺。
      卫同光微微侧身,把顾玖之拢在了长枪的防守范围里头,提着枪,不着痕迹地调整着姿势。腰、肩背、手臂、手腕随着薛逸的目光,细微地移动着,每一刻都是最好的攻击姿态。那柄枪就像是他的一部分——他自己就是无坚不摧的枪。
      方才一瞬不带掩饰的困惑尚未得到解答,却早就散了。卫同光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他其实生得很英朗,再挑剔的眼光也得赞他一句俊逸,可惜他的气质让人完全没心思去在意他容貌如何。
      他不笑的时候,长相里暴烈的攻击性就酝酿在他的眉峰里,偏偏那双眼里不沾戾气,只有冷凝的杀机无声地涌动。整个人冰冷又悍利,像舔过鲜血的名枪。
      ——对上它锋刃的人都没命看上第二眼的名枪。
      他们的目光死死地锁着对方,无声地对峙着,只等着一个微小的破绽,便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

      “大师兄,老卫。想打一架?行啊,一起来啊,咱仨今天看看到底谁不济。”顾玖之盘腿坐在地上,把玩着他的刀。
      薛逸笑了一声,眼里锋利依旧,那锋利的冰刃下头,却漫上了温热的水。他扬手把刀鞘丢还给顾玖之,活动着手腕:“行啊,来啊。”
      卫同光松了口气,从沾血的名枪变成了新打好的烧火棍:“要打也不能在这儿打,把人家屋顶折腾坏了……”
      顾玖之挑眉看向他。
      卫同光又叹了口气,似是对这套流程熟悉得很:“还得我赔。”
      薛逸一愣。
      顾玖之翻了个白眼:“我什么时候让你赔过了?”
      “启风老王头家的十二坛酒,春水酒楼一张小几,李家酒肆的一顶竹棚。还有景沧……”卫同光数得清清楚楚。
      顾玖之“啧”了声:“老卫,酒一半是我的,一半是你的。那张小几是人家要讹你,不也被你唬走了?竹棚本来就不大行了,被雪一压,我不推那一巴掌也得倒。”
      卫同光很认真地点头,笑起来:“我知道啊。这不是,显得我比较惨么?才好让你们不忍心,别再在这打起来坑我。”
      “那大兄弟是挺惨的。不过嘛,要坑起来也拦不住啊。”薛逸接茬,语气轻松。
      薛逸在那一刀里见到了顾玖之的影子,等看清他、接住他的鞘,心里便已经松了开来。喜悦在这个时候后知后觉地泛上来,突如其来,又好像本该如此。
      卫同光还是笑,看了看薛逸,又看了看顾玖之,眨眨眼:“真的很惨的。”
      薛逸看着他的笑脸,有些讶异。
      看他提枪的姿态,明明对薛逸还有些本能的戒心,可那笑意又直抵到了眼底,干净透明,像刚刚落到地上的新雪,没有丝毫防备的纯白,连那点狡黠都是纯粹——半点看不出方才那裹在枪刃上的杀机。
      卫……

      顾玖之懒得理他们,拎起脚边的酒坛,冲两人扬了扬。
      薛逸和卫同光对视了一眼,干脆地收了剑和枪,交换了个笑。
      薛逸抱拳:“薛逸。”
      卫同光也抱拳,朝他点头:“卫同光。”
      薛逸提着个酒坛,往两人的方向走,走出去几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色有些古怪。
      他从提着酒坛的手上解下来一个纸包,丢给顾玖之:“喏,小师弟,便宜你了。”
      纸包翻开来,是几块绿豆糕。
      顾玖之愣了愣,不可思议道:“大师兄你喜欢绿豆糕?”
      薛逸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语气里有几分虚张声势的嫌弃:“谁喜欢那甜腻腻的玩意儿。我忘了……买错了。”
      “唔,味道还挺好。”顾玖之往嘴里塞了一块,含混不清道,“大师兄,既然这样,那你吃么?”
      “我自然是——”薛逸提了口气,十足的不耐烦,那气提到一半却又散了,“吃。”

      三个人围了一圈,中间三小坛酒摆在一起,谁想起来了便随意捞了就喝。
      他们对着明晃晃的月亮,随意地谈着天。
      顾玖之和薛逸相对着冷嘲热讽,卫同光就看着他们笑。
      薛逸长相跟他是一个类型,线条利落,眉眼锋利,怎么看都不是个温和的模样。可薛逸比他又多了几分秀致,眼尾、嘴角带着些柔和,又常笑,混不吝的模样像帝都里头那些纨绔公子哥,吊儿郎当地中和他天生的凌厉,变成一副自由散漫到极点的样子,不正经得哪个严肃点的见着了,都想恨铁不成钢个几句,可又哪个都忍不住要多瞧上个两眼。
      可就是这么一副不着调的模样,眉目里又带着股子压都压不住的嚣张。洒脱、随性、张扬、恣意、放肆、无法无天——好像所有说一个人不服管教的褒义词贬义词都能往他头上扔。而任你褒、任你贬,他自是那副不受约束、不可阻挡的模样。
      这人要么是个真混账,要么绝非池中物。
      卫同光走着神,看到顾玖之仰头灌下去一大口酒,眯着眼挑衅薛逸:“大师兄,你可得记着在这儿买把剑。别到时候打到半路上,又借着‘剑断了’逃跑。”
      “小师弟,那你恐怕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薛逸半点不含糊地挑衅回去。又挑起来一场唇枪舌剑。
      这两人还真是一模一样的嚣张。卫同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说起来,玖之和这位小兄弟还挺像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碰上的。
      说起来,他是怎么认识的顾玖之……

      //

      快两年前了吧。
      第一次见是二四八年冬天,那会儿卫同光在宁州的一个边关启风。
      那会儿离年关还有好些时间,过年的气氛却已经酝酿了出来,每个人都怀着点期待,看什么都热情了些。连守城兵都好说话了几分。
      那天下午,他正从城楼上下来,心不在焉地盘算着到年节该是跟老爹老娘过去那边城里一趟呢,还是就在这里凑活着过了算了。
      刚下到下头,便看到一个人站在几个守卫中,背靠着墙,双手抱臂,胳膊之间还揣了个长布袋。
      这个长度……卫同光显然猜得出那口袋里是什么东西,提着枪的手慢慢就收紧了,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他还没走近,那人便扭了头看过来,竟然比值守的士兵还要快。
      卫同光心里头一凛,仔仔细细打量起这个人。
      是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五六岁。一身粗布短打还沾着风尘,背上一个包袱,却是生得白净,像是世家里头出来的小少年。
      卫同光愣了愣,他只觉得这个少年看着甚是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究竟是哪里匆匆一面了。
      他敏锐地抓到了少年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讶。
      还没来得及细想,站岗的守城兵已经注意到他了,领头的一个便上来跟他报告。
      事情也不复杂,这少年想上城楼。
      边关的城楼自然是不能想上就上的,否则混进了什么人那还了得。这少年大约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没有多纠缠,只说拜托他们介绍个楼高能望见全城的地方。
      也是城里气氛喜庆,成日里绷着的那根弦便松了。几个士兵同他聊了半晌,竟然生出了点亲近,有人便对他说,等这两天负责城防的参将下来,问问到底能不能上。
      “城楼是随便上的么?城里久居的百姓都不行,何况一个摸不清根底的外来人。边关不同于腹地,就算这里不是重镇,这点防范心还是得长着的。”他冷着脸,话说得很是不客气。
      宁州邻着晋梁,晋梁十几年前给打怕了、也打伤了,连着安分到了现在,中间只有少数几次小股兵力的骚扰,都在城外被挡了出去。
      人在和平里过久了,自然松懈,就算是边关、就算是邻着敌国,也不例外。
      可要是连守城兵都这么没有戒心,那宁州、至少是启风,便是危险了——晋梁不可能一直安分下去。
      几个士兵都诺诺地应了,显是怕他。

      也是,他半年多前才过来这边,暂顶一个告了病的守防将领的缺,也算是历练。
      他刚来,便正好撞上了几个不识相的老兵油子,仗着他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半大小子,以为他只有个空名。
      便开始偷懒挑事。被他狠狠地收拾了一顿。不服气的三五个人,一个个被他放倒了,带头的那个更是一个月没下得来床。
      行伍里最是强者为尊的地方,卫同光“一战成名”,迅速地在启风的一众城防兵里树立起了威势。
      只是从此他狠戾凶悍的形象也深入人心,再加上他天生一副凌厉长相,再怎么和缓了脾气,看着都不好招惹,上上下下的士兵都有些怕他,怎么同他们喝酒打屁都没用。过了些时日他便也放弃了。
      无奈么?无奈啊。
      他年幼的时候被人说软弱,年纪大了些又被人说凶戾,被人嘲笑过,又被人畏惧着。这几年跟他称兄道弟的几个朋友,也是费了好些工夫才算了不再见了他心里就犯怵。
      他小的时候很是忧愁过几回,可长到这个年纪,早也就不在乎了。连偶尔想起来,那一闪而过的,都已经平静到连感慨都称不大上了。
      横竖不是头一回了,也肯定不是最后一回。

      卫同光一边应着那士兵的话,一边在脑海里回想起方才这人眼里的惊讶。
      他见过我。
      卫同光很肯定,可是自己到底见没见过这个人,又是在哪里呢……他又实在想不起来了。
      他思索着问题,目光便愈发的尖锐锋利起来。像他手上的枪,明晃晃地逼到人眉心,切出来一道血线。
      一个年纪稍小的士兵抖了抖,伸手想要去拉那少年。伸到一半,又被卫同光的威压波及,悻悻地缩回了手,只敢留了双眼睛,露出个瑟缩又颇为担忧的目光。
      卫同光一眼扫过去,那目光便抖抖索索地掖了回去。
      他一边想着到底有没有见过这人,一边走神在心里叹了一声,直道这守城兵胆子可不太行,守个城实在让人不安。
      或许该把那些专是守关的士兵再调些过来……

      那少年额头抵着他眼神凝成的枪尖,却是半点不惧,面上的笑一丝都没垮。
      卫同光自小知道自己这副“家传”的长相唬人,再加上这些年刀枪血火里滚出来的一身戾气,怎么也算不上和气——眼前人讨巧的笑便远没有看上去的人畜无害了。
      他刚要说什么,那人却上前了一步。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卫同光是个将领,简单抱了抱拳,声气爽朗:“幸会。在下顾玖之,不知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
      他抵着那锐利的枪尖,又上前了一步。
      卫同光挑了挑眉,很是冷硬道:“卫同光。你是哪里人?”
      “卫兄自己去查文牒记录不就知道了?”顾玖之的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掺杂了点随意进去,像太阳穿过树叶缝隙散下来光斑,随随便便地撒了一地,落到哪里算哪里,多看一眼也闲麻烦,却又实实在在照亮了一片地方。
      “那麻烦顾兄出示一下文牒。”他对着顾玖之那悠哉游哉的模样,防备一点没落下去,半提醒半威胁道,“顾兄,这算是盘查,如果不配合,出了什么问题便是得后果自负。”
      顾玖之很理解地点点头,从包袱里摸出来个文牒,往卫同光怀里一丢,却满是不正经地摇头:“卫兄可不会因为这种事给我来个‘后果自负’。卫兄是软心肝的好人呐。”
      他最后那句话压着嗓子,他们两个离得近,便只落进了卫同光的耳朵里。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揶揄的笑意,语气却很沉稳,透着股笃定,直直地往人心里渗。
      卫同光一愣,下意识地皱眉,看向顾玖之:“你——”
      “我不瞎,看得见。你是干净的,干净的人大都柔软。”顾玖之打断了他的话,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卫同光的眼睛。
      “……”卫同光有些无措起来。
      他活了那么大,第一次觉得有人像是要剥开了他的皮肉,去看到里头的颜色。
      又像在人群里,忽然便碰到了一个知己。
      对着那双浅棕色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他心里柔和了下来。
      忽然便很清晰地想起来他小的时候,那点不知所措的忧虑。孤独和忧伤早就散得没影了——可也是真真切切在心里盘亘过的啊。

      卫同光半晌没说出来话。最后抓了抓头发:“城墙是不能上的。不过我可以请你去最高的酒楼喝酒。”
      “好啊。”顾玖之答得飞快,又往前靠了些,随手拍拍卫同光的肩。
      那一步跨上去,原来那骇人的枪尖是个虚影,拢着下头净透纯澈的一片潭水玉石。

      后来他们一同喝了场酒,同进同出地混了大半个月,把启风的大街小巷都逛遍了,大小酒馆都喝遍了,交了几次手,也闯了好些祸。
      等混过两三天,喝到第三还是第四家的时候,两人便开始勾着脖子,相互拍打着肩膀,仿若失散多年的兄弟了。
      卫同光那副凶悍长相下头的好脾气越来越显露出来,事事都纵容着他的这个小兄弟。顾玖之慢慢露出来他的散漫,那近乎肆意妄为的随性也愈发的鲜明。
      到将近二十天后,顾玖之离开启风,前往下一个城镇。
      卫同光跟着父亲去了城里。
      回来之后,启风告病的守城将领重新接回了他的任务,卫同光便又从启风调往了南迦。没有想到,就过了十来天,居然在南迦城外,又见到了顾玖之。
      两人又搭伙闹了些时日。情谊愈笃,相处也愈发的随意。连顾玖之懒洋洋的时候就散着,不懒的时候就欺负两下卫同光,都成了习以为常的东西。
      而之后没多久,卫同光从南迦调至景沧,顾玖之又是跟他顺了一道的路,在景沧又逗留了些时候。
      再往后,景沧一别,说着后会有期,倒是真没想到,不过一年便在荼余又遇上了。
      三回,三个地方,刚刚好全撞上了他的调任。好像兜兜转转,他跟这个人总有些缘分敛着。

      这一年多里,卫同光从阿璟那里把“顾玖之是谁”猜了个七七八八,很是有些出乎意料。可他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管他是谁,一日兄弟,一世知己——总归不会变成另一个人。

      //

      卫同光走神走了个九曲十八弯,一回头才发现面前这两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静了,都端着个酒坛看着他,面上有些不怀好意的戏谑。
      他心里一抖。
      “老卫啊,你这没喝多少就开始走神了,这样不行啊。”顾玖之用酒坛的底磕了磕他的枪尖,懒洋洋道,“你的枪都要哭的。”
      薛逸看看他的枪,又看看他,笑得有些阴险:“同光兄弟,咱们走了这一坛,下去比划比划?诶,不走也行嘛,咱们在这儿比划比划?一会儿掀了房顶就……”
      果然,这俩回过头来就欺负起卫同光了。
      “哟,能把房顶掀了,那只能是薛小兄弟手不够稳了、眼不够准了。”卫同光跟顾玖之混得太熟,总不忍心挤兑他,对付起薛逸来也是伶牙俐齿,可没有留手的意思。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倒也吵得有声有色。
      薛逸嘴上说着闲话,寸步不让地咬着卫同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顾玖之身上。
      顾玖之一手撑着下巴,一手拎着酒坛,半阖着眼不看他们,脸上神情淡淡的,在月亮下头显得清冷又淡漠。

      薛逸看着顾玖之的神情,琢磨着方才刚见的时候,顾玖之是个什么模样来着?似乎也是这样……
      是了。那会儿顾玖之盘着一双腿,面上没什么表情,整个人身上透出来冬日里雪山的味道,又淡又冷,却又一眼便望得出来情绪,闲适而放松。
      薛逸当时便想,他大概跟这个人很熟悉了。
      顾玖之在生人面前,从来都是滴水不漏的笑,人畜无害的模样里头藏着一点慧黠一点锐气一点不羁,不太明显,一晃眼便能忽略了过去。却像无声里酝酿的一场风暴。
      而在熟人面前嘛……
      他想起来几个月前,方淮偷摸着问他:“大师兄,我怎么觉得玖之跟一开始来的时候变了好些……先前看着跟小七一样乖,不过莫名其妙就很吓人。这会儿看着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话怎么形容的来着……不过好奇怪,我现在反而不怕他了。”
      那会儿方淮抓着头,想不出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还是一旁的小七帮他总结陈词了那句“怎么说来着”的话:“清冷。嗯……玖之变冷淡了,也变温暖了。”
      变冷淡了,变温暖了。
      多少矛盾。
      可这就是顾玖之。只有亲近了一个人,才会一点点剥离开来,彻底地把恣意嚣张掀出来,露出锐不可当的意气和锋芒,也露出骨子里的散漫淡漠。
      千千万万的矛盾,层层叠叠,描摹出一个少年的模样。在层叠里立着坚硬的骨头、锐利的刀剑,和柔软的血肉。
      薛逸漫无目的地想着,忽然惊觉,他什么时候这么了解顾玖之了。好像只要他一个眼神,他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好像只是听到他的呼吸,他连魂魄都能摸得清清楚楚。
      真是……奇怪啊。
      可他又不讨厌,甚至为这“奇怪”生出了些近乎得意的喜悦,柔软地胀满了胸口。

      卫同光和薛逸真较量起来,到底谁更厉害还说不好,可嘴上功夫,他显然还是逊了薛逸一筹,酒量逊了还不止一筹。
      两人边聊边吵了算不上多久,卫同光就被灌了大半坛酒下去。而那一坛子酒还没见底,他就滚在房顶上,抱着他那杆长|枪,睡得人事不省了。
      薛逸咂了咂嘴,几口喝完了卫同光剩下来的酒,看着旁边这个睡姿端正的人。他这么闭着眼,安静又祥和,几乎让人生出点“乖巧”的错觉。
      薛逸心下说不出究竟有什么想法,直觉得这人也是有意思。
      卫同光……小小年纪便被称为“凶神”的卫同光么?
      ……除开开头的那一枪、对峙的那不多时候,别的……看着倒是怎么都不像。
      薛逸兀自笑了笑,一扭头,发现顾玖之在看他,手上拿着他的酒坛,看到他看过来,分外正直地挑了下眉。
      薛逸若有所感,伸手去摸另一个酒坛,入手一轻,晃了晃,果然空了。
      薛逸挤出来委屈巴巴的表情:“小师弟,你抢我酒喝。”
      顾玖之歪着头,状似无辜:“大师兄,难道把酒放在那里的不是你么?难道放在那里的酒不是谁都能拿的么?”
      “那自然是可以的。自然……拿到谁手里就归谁了。”薛逸说着,扑上去,跟顾玖之抢起来酒。

      大半个晚上,他们一个也没提谁是什么身份,到这里干什么,谁跟谁又是怎么认识的,以后预备去哪里。
      他们只扯着些闲话,笑着闹着,像是萍水相逢的人,凑在一起喝一场酒,撂下酒坛,便去做各自的梦。睡醒了,便踏上各自的路,一眼都不会留恋。
      可他们喝干了三坛子酒,四仰八叉着躺在酒楼的房顶上,抱着自己的兵刃安睡。你的手压着了我的头发,我的刀尖又挨着他的枪尾。
      多像相识多年又相依为命的兄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灼风(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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