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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灼风(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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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盛夏。
清晨。天亮了有些时候了,阳光已经有几分刺眼,暑气却还没蒸起来。官道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都趁着还没热到要把人烤糊的时候,多赶几步路。
几辆大车跑了半个晚上的路,终于在离乡将近一个月之后,进入了茶州的地界。验完文牒,过了关防,直奔着首府临商而去。
茶州算不得有多兴旺,跟大胤腹地的州府城池比起来,能叹上一句萧条。可到底安稳了好些年了,早年流离出去的百姓在逐渐回乡,城里一点点重建,连边塞重镇荼余、莘邑都修复了个七七八八。比起云州边境已经好得太多了。
薛逸盘腿坐在一辆大车前头,一手拎着缰绳,一手撑着下巴,慢悠悠地赶着车。
顾玖之坐在他旁边,背靠着堆起来的货物,单脚踩在车辕上,另一条腿随意地屈起,姿势嚣张得像是坐拥一车的珍奇货物。
他和薛逸一起看着眼前的道路,远方的城池渐渐映入视线。
城墙上大片焦黑的痕迹,石头木料上星星点点的缺口伤痕,有几处是彻底重修过的,在十多年里又被磨旧了,却还没浸透风吹日晒的沧桑。
苍凉又顽强,狼狈又骄傲。
薛逸和顾玖之都没有说话,安安静静地望着那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城。
大车忽然“咚”地震颤了一下,动静之大,险些把马给惊着了。
“你俩真是好精神,都不困么……”亮子从后头跳上了车,跨过那堆还没堆高的货物,蹲在两人后头。他抬起手,刚想拍一把两人的肩,便想起来好些年前,他趁着薛逸没防备去拍的脑袋,被人抓着衣襟就给丢了出去。而一个来月前……他学着薛逸的模样,去揽顾玖之的肩,又被拎着衣领送到了几步开外。
我可真惨。
他唏嘘着,很果断地把手收了回来,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睡眼惺忪着,眼眶下明显的青黑,魁梧的身材摇摇晃晃着,像是随时能躺倒睡过去。
“亮子哥。”顾玖之的视线没收回来,里头沉重的东西却倏忽散了。他稍稍直起点身:“还成吧,下半夜睡了会儿。”
亮子扒拉着车上杂七杂八的货物,给自己清理一片空地,闻言一顿:“晚上赶路不是让一个人警戒、一个人赶车么?不能掉以轻心啊。这地界看着太平,可流寇山匪啊,除了那些‘家大势大’的,往往就藏在这种看着太平的地方,等着你松懈时候,给你来个措手不及。”
他说起来这些,语气里都是熟悉。
“睡着的时候也能听见。”顾玖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听见什么?”亮子张着嘴,一脸茫然。
“风声。”薛逸随口插进来,随即坏笑,“可要是太困了,精神涣散,反而容易听岔。”
亮子愣了半晌,捂住了额头,苦笑:“我都忘了这是两个小怪物了……我们凡人没法跟你们比。”
薛逸“嘿嘿”地谦让:“哪里哪里……”
顾玖之笑得嚣张:“只不过是厉害了一点而已。”
“诶,小师弟,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薛逸哼笑。
顾玖之眼也不转:“因为大师兄你头脑简单啊。”
“哟呵,那也总好过小师弟四肢也简单。”
“要是我四肢简单……那不知道总赢不了的大师兄算什么?”
“我说,天好热啊!”亮子大声插入对话中,打断这两个人的互损,“这个天气能晒死个人了,一大早的太阳就得晃瞎人眼睛,地上跟火烧似的,可不踩下去就得熟了……”劈里啪啦一顿胡扯。
他一边说一边抹了一头汗。
对话要是再继续个一两句,这两位不是在车上开打,便是要下车对刀了——一个月里头,这一出不知道出现了多少回了。
这师兄弟两个,打架跟吃饭睡觉一样自然,不挑地方不挑时间,打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六亲不认。
他们早就从一开始的目瞪口呆,到现在的习以为常,还能伸手拉个一两把,趁着势头还没起来赶紧掐灭了,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薛逸反手在后头的货物里摸了半天,拽出来个帽子,扣在亮子脸上:“亮子哥,你不渴么?”
亮子把帽子掀上去,露出来一双眼睛,瞄了眼地上耀眼的亮斑,咂了两下嘴:“诶你别说,真有点渴……”
“所以啊……”薛逸一脸诚恳,“少说两句吧亮子哥。”
“诶……”亮子隔着帽子抓了抓头发,“不是,小薛你这是嫌弃我吧。”
顾玖之赞同道:“嗯,他就是嫌弃你。”
“小师弟……”薛逸磨牙。
“小薛……”亮子心酸。
顾玖之侧过身,一手一个把人按了回去。亮子乖乖地朝后,“啪”地倒在了刚清理出来的车板上。薛逸一把扣住了顾玖之的手腕,又被顾玖之反手握住了。
亮子“腾”地坐起来,头晕目眩地大喊:“小薛!小顾!你们说!老大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出来?那么热!春天或者秋天不好么?!”
来回的换手里,薛逸搭上了顾玖之的手肘:“因为天热。”
“啊?”亮子张大了嘴,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顾玖之不挣不退,迎上去,抓向薛逸的肩:“天热相对不容易打起来。”
“啥?打仗还分季节天气的么?剿个匪都全年无休啊。”
“分啊。”
“休啊。”
两个人同时答,又同时攀上对方的肩,用足了力气压制,不再理会根本不在状况中的亮子,全身心扑到“把大师兄干趴下”、“把大师兄打服气”的大业里。
亮子满脸呆滞地坐了片刻,放弃了似的又慢慢倒了下去。拽过帽子盖到脸上,把光线掩了个严严实实。
他闭上眼,在时不时的晃悠里,心无挂碍地坠入了黑甜乡,没有半点防备。
薛逸和顾玖之闹得一脑门汗,也没分清楚个胜负,终于撤了手,消停下来,坐回原来的地方。
仍旧是一个散漫得没边,一个拽得二五八万。
脸上懒洋洋的,都没什么正经。嘴上扯着一些东拉西扯的散碎话。
“小师弟,你中午饭想吃什么?”
“先进城吧可。”
“你都不问我想吃什么?”
“大师兄,你哪次不是想吃什么了便自己去了?撂了筷子跑得头也不回。”
“小师弟你自己不是么?白瞎了我还记得给你们带。”
“我可没要你问我吃什么。哦,你是记得带了,上回的红桃粿没给老蒋撑死,上上回的千层咸糕吃得刘哥差点骂娘,再上回……唔,徘徊花饼倒是很好吃。”
还有红糖火烧、干枣糕、芝麻云片糕……唔……
“再上回牛舌饼不就抢干净了!小师弟,你还好意思说,哪次不是咬了一口就丢给我了?”
“大师兄,合着抢我甜糕的不是你?”
“那我不是就咬了一口么?咬了一口的事能叫抢?”
“啧。我看大师兄今日起是不想吃着完整的米面了。”
“那得小师弟你有本事。”
“大师兄,你哪里来的信心?”
“当然是小师弟你这来的。不比划比划你还真不知道咱们到底谁是师兄了。”
“大师兄,那你可真对不起‘师兄’这两个字。”
“小师弟——”
“大师兄你中午饭想吃什么?”
“嗯……我还是比较想先吃早饭……顾玖之你偷袭!”
“兵不厌诈。嘶——”
“机变虚实。”
……
“又要乱了啊。”杂七杂八的闲篇里,薛逸忽然轻叹了一声。手上转着马鞭,手还撑在下巴上,背部线条放松得像蹲在田埂上的老农。
“嗯。正常没那么快,但也就这两年吧。”顾玖之没有停顿地接,好像这句话跟他们上一刻的插科打诨没有半分差别。他踩在车辕上的一条腿晃晃荡荡,指节慢慢敲击着车辕。
车辕底下捆着他的刀。
“最近倒是不大可能。”薛逸仰头,迎着刺眼的太阳光,眯着眼看逐渐靠近的城门。
眼下晋梁、漠康有试探之意,肃凉不安分,南绍一如往常,而辽姚、契戎蠢蠢欲动。
几国经历了长年的战乱,短暂的和平期还时不时地要应对敌袭或是给他国制造敌袭。晋梁在逐步复苏,可离当年鼎盛时期大约还有一段距离。南绍真的曾经恢复到了兴盛时期,也又在前几年的几场仗里损失惨重。正常情况下,它们都不会冒着被邻国围而攻之的风险起重兵入侵大胤——辽姚、契戎反而是最有可能大规模进攻大胤的。
夏季气候热,游牧民族习惯了随水迁徙的生活,不会比天天看着日头过的大胤人更喜欢在烈日曝晒下作战。夏季草木丰饶,兽类多出没,没有粮食的危机,牧民们也不愿意错过放牧的好时机……
如果夏季前没有打起来,那多半是不会选在夏季开战的。[1]
薛逸和顾玖之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他们在等。”
周边六国,连带着大胤——东洲七大国,都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着战火烧起来。
那个时候,烈焰必将烧遍整个东洲大陆。
战乱将再一次掀起,乱世露出它狰狞的面目。
一队商队越过他们向前。
擦肩而过的时候,领队的商人侧头,抬起草帽,冲薛逸他们点了点头,纯当打了个招呼。
这一年,在炎炎天光下,抢着早晚几个时辰赶路的商队、旅人,一反常态的多。
在萍水相逢里,相互匆匆点个头,然后又奔向各自的道路。带着满脑门的汗水,满脸的疲惫。
“真糟糕啊……”薛逸放了点手里的缰绳,向后靠在货物上头。草帽沿投下来的阴影拢住了他的眼睛,从鼻梁往下的一段线条暴露在太阳光里,利落里透出来凌厉。
边关,腹地。战乱的阴霾像这被晒得滚烫的空气,粘稠地覆在人身上、皮肤上,任何人都得遵循它的法则。千丝万缕织成一张网,谁也逃不过去。
安稳还是离乱,谁能够彻底幸免?
顾玖之伸手,抬了抬薛逸的草帽:“薛逸,你恐慌么?无力么?焦躁么?”
“我……”薛逸扭头,看到顾玖之的眼。
他在里面看到了自己的映像,那映像上茫然和无措散溢而出.同那双浅棕色瞳仁里的茫然一模一样,混在一起搅动,翻搅出埋在心底下的细微迷惘。
恐慌么?
大胤还能不能撑过这一次战乱?多半是能的吧。可是又要死去多少人?烧毁多少城?
无力么?
我,顾玖之——我们每一个人——明知道战争将要开始,却没有办法阻止,要么投身战火,要么被战火烧死。十几年一轮回,好像别无选择。
焦躁么?
我在干什么,我能干什么?我应该在行伍里历练,去直面那苦那火,把自己烧灼到坚韧坚硬?还是回到平兰小城,拿前辈拿先人的经验磨砺自己,直到无坚不摧?
薛逸掀起自己的草帽,太阳光直落进去,激得他眯起了眼。照出来里头一片干净明澈,连迷惘都是明澈。
“我不知道。”他轻摇了下头,语气坦荡。
顾玖之出神了片刻,忽然伸手,指腹轻触过他的眼梢。
薛逸看到他眼里的茫然一点点消退下去。
顾玖之忽地笑了,转头向着远方:“或许战争是机会。”
薛逸一愣,紧接着思绪飞转。片刻后他点头:“你说得对。”
漫长的乱世里头,疲于奔命,在短暂的和平里苟延残喘。
战争是机会。
极致的混沌里,把所有的恐怖掀开,让所有的纷争爆发,逼所有的力量嘶吼。
——彻底终结这个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