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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灼风(二) ...

  •   暮春。风和软,还带着些不明显的凉意。平兰城的主街道上,各色各样的摊位,熙熙攘攘的人流。最大的冲突不过是对着一个大剌剌声明“仿造假古董”的新鲜古砚台、到底是卖几分几两吵得面红耳赤,或是拿着个没放足肉、却偏偏要打出“薄皮大馅”旗号的馅饼、同店主吵得不可开交。热闹闲适。
      和一年前似乎无甚区别。
      “小薛?”一道声音越过人群,接着一个身影分开人流,从旁边插过来。
      连突然冒出来的亮子都如同复刻。
      “亮子哥。”顾玖之冲亮子点点头,露出乖巧的笑。
      “诶,小顾啊又见面啦。”亮子“嘿嘿”地笑,显然对顾玖之装得天衣无缝的乖顺很是受用。
      薛逸伸手揽过顾玖之的肩:“亮子哥,又见面啦。”
      亮子“嗯嗯”点头:“我刚一眼就看出来是你们啦。比老蒋反应还快呢!”
      怎么可能是复刻?
      他们来过那么多次平兰,赶过那么多次集市,穿行过那么多人群,打过那么多回巷子里的架,登上过那么多遍城墙。
      顾玖之不耐烦地皱眉,拎着他的袖子,把他的胳膊甩下去。到底不再当街跟他比划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顾玖之习惯薛逸的温度,已经如同他习惯自己的体温。
      可又有什么总是没有变。
      “我们还在那边。”亮子指指不远处,笑呵呵地招呼两人过去,还是单纯到有些傻气的模样。
      “我晓得。你们哪次不在那边。”薛逸摆摆手,又看向顾玖之,“小师弟?”
      顾玖之点头,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那双清冷的眼睛,眼底还是带着暖意。

      薛逸站在刘山边上,撩着袖子整理一堆乱糟糟的绳编。不知道是哪个地方收过来的特色工艺品,全都纠缠在了一起,杂成难舍难分的一团。
      一小段胳膊露出来。少年人腕骨嶙峋,勾出来很有侵略感的线条,手臂上削薄却有力的肌肉贴着骨头,漂亮精悍。那里头的攻击性,连他白生生的皮肤都蒙蔽不住半点,更别提上头几道新旧交错的疤。
      刘山的目光从他小臂上一晃而过,又转回到桌面上随手写着的账上。
      那记账的方式特殊,一条一条地罗列勾画,似是每个细节都明明白白,字符和语句却极是简化,像在打什么只有自己人才明白的暗语。
      不像是商人的账本,倒像是衙门里头的记录。
      “小薛,下个月要出去一趟。去年说要乱……一年都在周边晃荡,没怎么走远,这回要没什么状况,准备去久一些了。你要去么?”刘山低着头,比着那天书似的符号,一条条对下来,一边随口问薛逸。
      “去。”薛逸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头。他也没分多少精神出来,一半的心思在跟缠得难舍难分的彩绳斗智斗勇,另一半心思飘到了摊子旁边。
      刘山也点头,满脸的不出所料:“行。具体安排过两日定了便告诉你,你有什么事随时到店里来,同谁留个话都成。仍像先前那样。”
      “好说。刘哥安排自然是妥当的。另外……”薛逸顿了顿,终于连那一半的心思都挪了过去。他从一团乱麻里抬头,目光像是自己有意识一般,径直落到顾玖之身上。
      顾玖之站在摊子边上,手里拎着块抹布,慢悠悠地擦一个瓷器。他看着界面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像是对他们的对话不甚在意。
      ——他们说话的内容,分毫不差地落在他的感知里头。
      薛逸很清楚。
      “怎么?还能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又什么时候跟我们客气过?”耳边,刘山的问句不甚在意,大有“你敢说什么我就敢应什么”的气魄。
      视线里,顾玖之表情松散,微微有些出神。
      ——面上不动声色不在意,实际上筛选早已成了本能,牢牢地把着每一条或许有用的信息,将全部的局势都掌在自己的手上。
      不是多在意,也不是多没有安全感,只是习惯。就像猛兽习惯了观察身边的每一寸环境。
      薛逸再了解不过。自己的习惯,怎么可能不了解?
      他们是同一类人,同一种凶兽。
      薛逸笑笑,视线收回来,重新落到彩绳上,摇头:“没什么,再说吧。”
      一年了啊。
      薛逸这个时候才真的意识到,原来这个人已经同他相识那么久了。
      明明初春河边上的笑和刀光依旧明亮,暮春城墙上冷淡的侧脸和平静的嗓音还没散开,他们却已经在彼此身边一年有余了。
      可是,他仍旧不知道,这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
      顾玖之,你是谁?

      薛逸终于拆开了彩绳结成的线团,将一把理顺了的绳编都丢给了刘山,这一天都不想再看到那弯弯绕绕的工艺品。
      他背对着刘山手边的颜色,热络地推销着一把这辈子都不可能缠成一团的竹筷,没多久功夫便卖了个干干净净。
      薛逸索性同顾玖之一左一右地站着,照看起摊子来。他熟练地跟生面孔或是熟面孔插科打诨,间隙里偶尔同刘山或是亮子聊上个一两句。

      薛逸忽然眨了下眼,干脆利落地把包好的茶叶往人手上一塞:“您拿好,走好。”他伸手冲刘山打了个招呼,便大步离开了摊位,没进人潮,直直地往一个方向去。
      顾玖之还在同一个客人周旋,脸上的笑容就差明白标上“童叟无欺”四个大字。他自如地应承着对方的问题,没有一点打顿磕巴。也一眼都没飘飞出去,好像完全没注意到薛逸的离开,也半点不着慌薛逸会不会心血来潮便走人了。
      没多久薛逸又挤出了人群,高举着一边胳膊。那手里一根糖葫芦。
      山楂滚圆可爱,裹着晶莹的糖浆,在阳光下折出诱人的闪光。
      薛逸把糖葫芦戳到顾玖之面前:“小师弟,糖葫芦吃不?”
      顾玖之不客气地嘲他:“大师兄,你如果自己想吃了,不用找借口。”目光却落在红艳艳的山楂上。
      薛逸露出个蔫坏的笑:“也不知道是谁盯着小贩看了半天。”
      顾玖之微哂,反倒是坦荡起来了,也不放下手上正打包着的几个小木雕,就着薛逸的手咬了个山楂。
      他鼓着嘴嚼了两下,才含糊道:“大师兄好眼力,能把‘一会儿’看出来‘半天’。”
      薛逸耸耸肩:“‘一会儿’倒是‘一会儿’,可那小贩走过去一回便得有个‘一会儿’,十个八个加起来,可不得是‘半天’。”
      顾玖之咽下去山楂,歪着头看薛逸,一脸探究,有几分恶劣:“大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卖糖葫芦的小贩?
      薛逸一愣。
      是啊,我怎么知道的?
      可是,我不该知道么?这不是……自然而然就知道了的么。

      刘山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两个人,听他们你来我往地斗嘴,只觉得有趣。听说书似的听了半晌,打发两个人自己去玩了。
      顾玖之很反常地珍惜着那串糖葫芦,举着走过了好几条街。到他们坐到城墙上头,还剩了一半。
      倒不像举着串山楂,像举着个珍贵的梦。
      薛逸眺望着远处的官道。年年岁岁都相似的官道,平淡的让人安心。
      他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缕头发,是方才顾玖之飘到他脸上的头发。被他一把捞住了,却没有丢下去,鬼使神差地在手指上盘绕。
      他思绪飘着,一会儿是据说不甚太平的北关,一会儿是顾玖之意味深长的语气“大师兄,你是怎么知道的”,一会儿是看到过的流民和官道上行军过的将士,一会儿又是反反复复的问,“顾玖之,你是谁”。
      视线里冷不防戳出来一截竹签,上头穿着几个山楂。山楂圆润,把他脑子里的一锅粥都滚远了。
      他有些诧异地抬头。
      顾玖之朝他扬了扬眉:“大师兄,糖葫芦吃么?”
      糖葫芦啊……他不喜欢甜食的……
      薛逸点点了头,张嘴咬下来最上头那个山楂。
      他都不知道自己跟顾玖之吃了多少回甜糕了……
      薛逸一怔。
      没有想象中糖浆粘腻的甜,只有山楂的清爽酸甜,舒舒服服地铺满了口腔。
      顾玖之眉眼略弯:“浇糖浆浇漏了几个,许是山楂不够酸。”
      薛逸想起来,其实顾玖之一直是知道他不喜甜的。
      顾玖之从来没问过,却会在茶馆里,跳过一溜的桂花糕、绿豆糕、荷花酥、百合酥……要一笼蒸饺或是一笼烧卖。会在一包乱七八糟的点心里,拣出来几样,说着“这个不太甜”,冷冷淡淡地推到薛逸那边。会在观里偶尔蒸了甜点心的时候,抢一两个白馒头扔给薛逸。
      那是顾玖之啊。
      他一年多前刚认识的顾玖之。
      原来,时间过去才这么短。这个人同他相识也不过才一年。
      却已经久得让他以为,顾玖之是谁都无甚要紧——他就是他的另一个魂魄。
      天上地下,他的生命里就会有这个人,年年岁岁地同他走下去。
      他是顾玖之。
      是薛逸知道的顾玖之。
      别的,都不重要了。

      “小师弟——”薛逸忽然抬头,喊他。他想说“我想问你要不要一起去走商,跟着刘哥。你到底是谁?我不知道。我相信你,可是我不能这么要求刘哥带上你,那是他的‘商队’,而这是我的相信,不能要求刘哥也来赌我的相信。我路线倒是熟悉,你想去的话,我们自己也可以试试……”
      可他停住了。他触到了顾玖之的表情。
      顾玖之正举着那根剩了几颗山楂的糖葫芦,眯着眼瞧,眼底的暖意终于一点一点漫上来,漫出来,眼神出奇的柔软。
      他在手上举着的这个梦里,又一次见到了遥远的过去,见到了故人的笑。
      “我第一次吃糖葫芦,也是在集市上。那可真酸……”顾玖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嘴角含着笑意。
      薛逸一愣。先前要说的话飞了个干净。
      他大小不喜甜食。上一次吃糖葫芦依稀是好多年前了,那糖浆不算太厚,甜得也不过分,还是山楂的酸更明显些,倒是不难吃。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太甜了。”
      记忆里,男人懒散的、情绪不明的声音,惊雷似的炸响在他耳边。
      薛逸一激灵。
      ——那可真酸。
      ——太甜了。
      薛逸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无数散碎的场景在脑子里一篇篇翻过。
      他想起来薛卓说甘州确实没有这么个人。想起来顾玖之的刀术和字迹。想起来他大约是殷实的家境和像是在世家里养出来的眼界和气质。想起来他谈起乱世和战争时候的神情……
      电光火石之间,所有的不协调,所有的怀疑,所有抓不住的感觉,所有隐在薄雾里的一切……似乎都清晰明了了,无形的线将它们连缀到一起。
      向上溯源,向下开散。
      他终于找到了那条贯连一切的线。

      //

      薛逸坐在桌前,面前是一沓纸。在柜子里压了好些年了。
      上了年头,纸张略微泛黄,时不时地还有几页上头沾着陈年的油星。
      “鲤鱼一条,葱两段,姜三片,蒜两瓣,面粉一小碗,淀粉小半碗……鱼身处理干净,两面走花刀……”
      “五花肉切块,洗净,放料酒浸泡半个时辰,捞出来沥干……放干辣椒、八角、姜炒香……”
      纸页上一行行铺满了字,全是菜谱,哪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仔细到近乎啰嗦。
      小的时候,薛逸被手把手教了两天,然后就是对着这份菜谱,一点点学会了做饭,把他和师父两个人从“师父的味道”里解救了出来。
      纸上的字筋骨分明,一笔一划的硬朗,透出来很凌厉的气劲,里头立着一把坚硬的骨头。
      跟他的鬼画符和师父的“豪放不羁”完全不一样。

      很多年前的场景很自然地就从他脑海里翻腾出来。
      那天薛逸坐在书斋里,面前一叠纸,手里一支笔,埋着头记菜谱。
      薛逸那会儿还小,在屁股底下又垫了个木头墩子,才勉强够到书桌上。拿笔的姿势倒是像模像样,没有一点别家小孩子捧着纸墨的敬畏和怯意。
      旁边桌面上坐着个人,随口念着材料、火候。念着念着,他不经意里一眼望过去,声音骤然一顿,然后捂住了额头。
      那纸上龙蛇走过似的痕迹,倒是随性又洒脱。只是洒脱过了头,那个字都是飘飞的,张牙舞爪着,找不出来半点间架结构。
      他近乎无可奈何伸手,拎起刚写完的一张纸:“阿逸,你知道这个上面写了什么么?”
      薛逸抓着个笔,看过来:“鲫鱼一条,上面……呃……盐?嗯……”他瞪着纸上自己的字,半晌,果断摇头:“看不出来……”
      “我就知道……”那人拍了拍薛逸的肩,转过去冲着坐在窗沿上的另一个人,“你让阿逸练练字吧,写得跟你一样,一转眼自己都不认得了。你横竖是没救了,阿逸还能捞一捞,别回头传个军报让人看也看不懂……”
      “不练。那些板板正正的玩意儿,有什么好练的,传军报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写不就得了。”那人懒洋洋地答,声音半睡半醒的散漫。
      “你还能慢慢写?这么些年,我就没见过你好好写的字。”
      “那你不也看得懂。”
      “行啊,阿野,我下次也这么写着你试试?”
      “你又写不出这个境界。”窗边那人慢悠悠地晃,毫无道理地一股子蔑视一切的傲气劲,“你歇了吧,听着还以为你练过。”
      桌上那人笑了声:“是是是,我没练过,打小折腾掉的字帖恐怕不比你少多少。可是啊,你写着玩就那样了,我写着玩就这样了——这叫‘天生丽质难自弃’啊阿野。”
      窗边的人挑眉:“我看你最近是越来越得瑟了。”
      桌上的人偏着头,笑容温和润泽,好一派世家公子的作风——如果忽略到他坐的地方和翘着的腿。说出来的话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我有什么可不得瑟的么?”
      那嚣张劲,跟另一位半分不差。
      窗沿被轻叩了一下,窗边那人跳下来:“啧,有本事来。”
      “谁跑谁是狗。”桌前的人跃下桌站直,侧身避过拳头,一把捏住那人的手腕,还不忘回头对薛逸说,“阿逸你别抄了,费纸费墨还看不懂。”语气倒是温和。
      那天后来,他就被赶出了书斋。
      第二日午饭的时候,便拿到了一沓新默的菜谱。一笔一划清晰飞扬。

      笑闹还在那字迹里头,一翻开就能听到。却已经倏忽十余年了。
      物还在而人已远。不知道师父……
      薛逸闭上眼,收敛心神,等那些穿透了十多年光阴的回忆散掉。
      良久,他睁眼,看着桌上的纸,很用力地吸了口气。
      他记得顾玖之的字,看过很多很多遍,熟悉到每一个横撇弯折间的细小习惯都像印在了他的眼底——和这纸上的字,相似得恍如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薛逸慢慢把那口气呼出来,很长。
      吹散了没什么要紧的浮雾。

      //

      下午时分,是在中间的大天井里头练武的光景。离要准备晚饭还差了点时候,厨房里火却已经生了起来。
      本应该在练剑的两个人趴在灶头前,全神贯注地瞪着一把铁勺。
      灶上没有放锅,直接架着把铁勺,火舌卷上来,舔着勺子底部。勺子里放了满满一大半的白糖,正在慢慢化开,滋溜滋溜融成一滩温暖的焦黄色。
      “我去看看火。”薛逸把勺子拎出来。
      “嗯。”顾玖之伸手。
      薛逸很自然地往他手里一塞,绕到后面去看火。往灶膛里头添了把稻草,又加了块柴,盯着看了一会儿,确认火不会灭也不会太旺。
      他看着火,总觉得有那里不对。
      “薛逸。”顾玖之忽然喊他,声音里不见情绪。
      “嗯?”薛逸又看了两眼火,直起身,不紧不慢地往顾玖之那边走。
      “烧起来了。”顾玖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糖化好了”。
      “哦,化了就行……啊?!烧了!?”薛逸被顾玖之过分冷静的语气蒙蔽的大脑终于转过弯来,三步并两步地往他那里扑,“别动!顾玖之你别动!”
      他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了——他居然就这么把勺子塞给顾玖之了!
      顾玖之拎着个铁勺站在灶头边上,直勾勾地盯着勺子,表情有些僵硬。
      勺子里头一汪化开的糖浆,轻盈又粘稠,暖融融的颜色很诱人,把周遭的空气都浸润上甜味……上头蹿着一捧火苗,烧得气势汹汹。
      “操!这他妈都能烧起来!”薛逸冲上去,压着顾玖之的胳膊,一把夺下勺子,顺势揽上顾玖之的肩,把他推离了灶台。然后举高了勺子,往旁边挪,一边抄起锅盖扣了上去。
      片刻后,薛逸掀开锅盖。火灭了,勺子里头一片焦黑。
      甜丝丝的气息里混进了明显的焦糊味。
      顾玖之从他身边探出来头,谨慎地看着那把勺子和里头已经看不出原本模样的“糖浆”。
      薛逸拎着个勺柄,只觉得自己的情绪也顺带着被烧糊了一片,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阵无力:“小师弟你厉害了……”
      “大师兄教的好。”顾玖之下意识地回敬他。
      “我他妈什么时候……”果然,小师弟无论何时都有本事挑衅他。
      薛逸摇摇头,闻着厨房里丰富的味道,又叹了口气:“算了,是我的错……就不该让你自己拿一切跟做饭有关系的东西的。”
      顾玖之不怎么耐烦地“啧”了声,却又从旁边盘子里摸了个李子塞到薛逸嘴里。
      “唔……”薛逸两三下把李子咽下去,认命地去水缸边洗铁勺,“小师弟,准备着糖,我们再来一次。……不等等,我来拿,小师弟你别动。千万放过它!”
      “大师兄——”顾玖之悠悠地喊他,抄着手站在他背后。
      “嗯?”薛逸甩掉铁勺上的水,站起来。刚转过身,糖罐子便丢了过来,顾玖之随之欺身而上。

      “蒸个包子,蒸个饭,炒个青菜,炒个杂菜,烧个……小七你说再烧点啥?”
      “把早上切好的鸡块烧了,加点栗子、百叶,中午的红烧排骨热一下。再烧个汤,问问大师兄是要咸菜豆腐汤,还是蛋花汤。”
      “哦对,还有点芹菜可以炒了。我记得大师兄挺喜欢芹菜的。” 方淮推开厨房的门,一边往里走,一边扭头跟小七说。
      厨房里头紧跟着传出来一声:“阿淮,别扯淡,我不喜欢芹菜。”
      “大师兄你又改口味了?没道理啊,不喜欢你回回都抢玖之碗里的干嘛……”方淮接着他的话,嘟囔了两句,猛地抬头,蹿到灶台边上,“大师兄,你在这干嘛?!”
      “喏,自己看呗。”薛逸正猫着腰,一手抓着根竹签,竹签上串着李子、杏子、山楂,一手拎着个铁勺,勺子里盛着糖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串果子,神情严肃得像他去救场、提着剑跟人对峙。
      糖浆缓缓地流下来,浇到果子上。竹签慢慢转动,果子上裹上一层均匀的糖色。
      薛逸手腕一抖,倾斜的勺子躺平,糖浆流成的线切断。最后一点落下去,坨在一粒李子上,变成了一个突兀的疙瘩。
      薛逸颇为惋惜地轻叹了一声。
      方淮被那精准的动作带偏了方向,简直要当场鼓起掌:“大师兄厉害啊,手真稳……”
      小七凑上来:“这是糖葫芦?”
      “诶,小七好眼力。”薛逸转着竹签,小心着不让上头的糖浆再滴下来。
      方淮终于回过来神,崩溃道:“大师兄你根玖之逃了午练是为了做这个?”
      “是啊。”薛逸很理所当然地点头。
      片刻后,他后仰了几分,冲着斜后方招呼:“小师弟,一个果子换一个……唔……你他妈……呃……”
      一连两个山楂被塞进薛逸嘴里,连带着顾玖之乖巧无害的笑,一起狠狠堵住了薛逸的嘴,酸得他接连翻白眼。
      顾玖之把手上拿着的盘子往小七和方淮面前递:“吃么?”自己又拣了个模样好看的李子塞给薛逸。
      薛逸那一口气总算回了上来,眯着眼挑衅:“小师弟,方才没比划够是吧。”
      “大师兄,不知道刚是谁抱着个糖罐子在地上滚了几遭。”顾玖之不客气地挑衅回去。
      薛逸扯了扯顾玖之的衣服,他肩上还沾着些灰没有抖掉:“小师弟,不知道刚是谁差点没滚进柴堆里去。”
      他说着,顺手拍了拍顾玖之的肩,拍落了那些灰,又把竹签往顾玖之手里一塞,转身抓起搁在灶上的另一根:“小师弟,要比划一会儿再比划,这会儿你可千万别动手。也别动脚。”
      “行啊,大师兄,我等着。” 顾玖之语气和顺,和顺得薛逸几乎想反手把铁勺子当剑丢出去。
      方淮总算明白了。他掂了掂糖罐,麻木地点头:“还好知道大师兄在干嘛了,否则光糖少了那么多就够猜的了……不过不愧是大师兄,不喜欢甜的还‘坚持’做糖葫芦。”
      算了,大师兄什么事没干过……习惯便好了……
      “我他妈不就是多做砸了几次么。”薛逸懒洋洋地反驳,“吃么?”
      方淮立刻点头:“吃!”
      薛逸扭头把签子递到小七面前:“小七。”
      “谢谢大师兄。”小七高高兴兴地接了。
      方淮兴冲冲地凑上去:“大师兄大师兄,给我少浇点糖,有没有不太酸的……诶大师兄辛苦……”
      “好说。”薛逸笑,在旁边的盘子里挑挑拣拣,拣出来一串山楂少一些的。
      方淮跟着他去看盘子里竹签串着的东西。山楂,枣,李子,枇杷……地瓜,芋头……
      嗯?!
      “大师兄,这是个啥?!”方淮一头的黑线。
      “看起来是地瓜。”小七咬着个山楂,小声开口,“嗯,应该是熟的。”
      “地瓜……”方淮有气无力。
      薛逸语气震惊:“地瓜啊。怎么,阿淮,你没见过地瓜?”
      “神他妈没见过地瓜……不是,大师兄,有人把地瓜做成糖串的么?那不是甜齁死了。”方淮颤颤巍巍地指着那金黄色的一块。
      “不试试怎么知道。横竖就一块地瓜一勺糖的事情。”薛逸不在意,耸了耸肩,把覆了一层均匀的糖浆的签子塞给方淮。
      方淮本就在大师兄的“淫威”下拼命挣扎才出了这么两句反对,这会儿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彻底蔫巴了。
      大师兄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斜里戳过来一根竹签,上头串着忽大忽小的……馒头块。
      “我觉得可以试试这个。”顾玖之一本正经。
      薛逸接过来,点头:“没毛病,你别让我全吃了就行。”

      薛逸浇完最后一点糖浆,撂下勺子,拉伸了下,冲顾玖之挑眉:“来,小师弟,比划比划。”
      “走着。外头去。”顾玖之同样嚣张地睨着他。
      “谁跑谁是狗。”薛逸弯腰去摸灶台旁的剑。
      “大师兄倒也不必这么对自己。”顾玖之慢悠悠地挤兑他。
      “我这是照顾小师弟啊。”
      一根签子又戳到了薛逸面前。
      是他浇的第一根,尾巴上一个李子上,还有一个糖点,突兀地凸起。吃了一大半,还有底下一个山楂、一个李子、一个枇杷。
      薛逸眨了眨眼,张嘴咬住了最上头那个山楂。
      酸甜,像那天在城墙上,他尝到的。
      舌头慢慢扫过齿列,清爽又温润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来打算要问顾玖之的事情:“小师弟,你要一同去走商么?跟刘哥他们。”
      顾玖之点点头:“好。”
      云淡风轻又有些捉摸不透的语气,就像那天在青云山顶上,顾玖之答应他一起去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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