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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灼风(一) ...

  •   窗户又一次被推开。薛逸翻进去,回身合上窗,把手上抱着的酒坛子和纸包往桌子上堆。
      他一眼扫过去,没见着顾玖之,便大剌剌地往里屋走。
      “小师弟,城里新开了家酒铺,试试吧。别指望太多,要跟‘清泉流光’,那肯定是没得比的……”
      竹帘落到了底,他一把掀开。
      一张椅子,上头搭着几件衣袍,一根发带。
      空气里氤氲着水汽。
      薛逸愣住。
      一个模糊的人影映在他眼底。
      “哗啦”一声,一片白色一扬,布料展开,遮挡住他的视线,片刻后又落下去,裹住那副单瘦的肩背。
      顾玖之背对着他,披着一件里衣。身上没擦干,水珠沾在白色的衣料上,晕出来一片湿痕。头发散乱地垂着,不住地往下滴水,浸透了背上一片。
      隐隐约约映出来下头的皮肤。
      薛逸整个人懵了,呆站在原地。目光落下去,极快地滑过他的湿润的头发、单瘦的肩膀、背上一大片水迹,怔怔地凝在他发尾往下滴的水珠上,再也不敢向下。
      “大师兄,怎么?准备看着我穿衣服?”顾玖之慢悠悠地说,语气淡然,“你看着倒也无妨……”
      他边说边伸手拿过发带,把自己的头发束起来。
      薛逸猛地别开眼,脸上“腾”地便烧了起来。他急急忙忙转身,用力到差点把自己拧了一跤。
      顾玖之低声笑起来。声线被那水汽浸染了,带着往常没有的轻哑,又像贴在人耳边,有种说不出来的暧昧,平白晕出来湿润的撩拨。
      像是登徒子调戏着良家妇女。
      薛逸在那轻笑的余韵里,听到水声,紧接着衣裳被抖开、上身,又细细地系上、捋平……他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好的耳力,这辈子也都没有过这么窘迫的困境。
      他像条被声音缚住的游鱼,拴在了岸上,无望地张着嘴挣扎,试图摆脱那蚀骨焚心的焦躁。
      薛逸下意识地吞了下唾沫。
      “大师兄——”顾玖之叫他,声线是他熟悉的冷清。
      薛逸被那冷清一激,终于破出了些清明,却还是昏昏沉沉的。他想也没想地转身,脱口而出:“小师弟,青云观夜不闭户,可窗户是摆设么?”
      他说到一半自己就答了,除开天气太冷、风雨太盛的时候,“确实是摆设”。他几乎能听到几年前另一个人跟师父调侃,“阿逸那窗户不要也罢,开着还碍事,干脆拆了生柴火。天气差的时候,糊层纸便得了”。
      小师弟显然跟他是一个习惯。
      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完了,居然还是理直气壮的模样。他镇定地抬眼,隔着张椅子去看顾玖之,全然忘了自己红得一塌糊涂的脸。
      “忘了。”顾玖之随口说,不甚在意的语气。他仍是背对着薛逸,慢条斯理地系严衣襟:“大师兄,你自己闯进来、撞着人洗澡,还有理了?”
      薛逸脸上的红已经浸没了脖子,又一路延伸到衣襟下头。却还是梗着脖子嘴硬:“大家都是男的,看、看到个一两眼,又不会怎么样。”
      他说着便一怔。懵懵然的脑子里像是陡然被灌入了一瓢凉水,要豁然开朗起来。
      是啊,大家都是男的,谁比谁少什么,又谁比谁多什么?别说看个一两眼,就是凑活在一起淋个凉水浇个澡,或是脱光了在河里滚一遭,那都是没什么的。
      紧张个鬼?脸红个鬼啊!
      可他的心跳还是乱糟糟的。方才衣料扬起来之前一瞬,间隙里那一抹光裸的白,像是印在了他眼底,怎么都晃不散。
      他那离“豁然开朗”只差了一线的脑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浆糊,黏黏乎乎地搅着,把什么都粘了一气。
      “是么?”顾玖之语气里带着点玩味的笑意。
      薛逸对顾玖之的这个调调太熟悉了,本能地往后一避。“浆糊”却到底影响了他的反应,让他比往常慢了不止一拍。
      顾玖之的猛地回身,伸手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拎过了椅子,一把按到了浴桶里!
      “那想来,大师兄也不会介意——在这里洗个澡吧。”

      //

      薛逸从浴桶里跨出来,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头发草草束高了,披上件衣袍。发尾垂到腰间,扫过一线水迹。
      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风吹到大片裸露着的皮肤上,水还没干透,带起来丝丝的凉意。他也不在意,随便往身上系腰带,一边掀了竹帘往外走。
      顾玖之坐在桌前,撑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哟,大师兄。”
      薛逸很自然地点点头:“哟,小师弟。你今儿倒是收拾得快。”
      他们上半夜从师父那回来,总是各自回去,沐个浴,换个衣裳,薛逸再去找顾玖之,聊个或长或短的天,或是吵场或激烈或平淡的架。
      “嗯,是得快点,要不不是赶不着这巧了么?”顾玖之目光上下来回,大剌剌地打量着薛逸,逡巡在他和他半敞半掩的袍子之间。
      那目光有如实质。
      薛逸暴露在凉风下头的皮肤,忽然生出了战栗。
      他想起来自己没听着顾玖之进屋。虽然有水声会掩盖掉一部分声音,不过……小师弟大约是刻意放轻了动静。
      果然是个记仇的,还是个记长仇的——自上回撞进去,都过了半个多月了,薛逸都快忘记这件事了,这位却还想着要报复回来。
      薛逸走过去,单手撑住桌面,只虚虚拢了拢的衣襟落下来,露出少年人瘦削却已然精悍的胸膛。他挑衅似的冲顾玖之扬眉:“怎么?特意来看我?”
      “是啊。”顾玖之坦坦荡荡地打量着他,目光露骨地在他锁骨、肩胛、胸膛上回转,笑得意味深长。
      “那小师弟你说……好看么?”薛逸笑,语调流转里带上了些不经意的、纯白的引诱。
      顾玖之眨了眨眼,脸上笑意愈深:“大师兄——自然是好看的。”
      他的目光停在薛逸的锁骨上,笑容里浸透了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暧昧。
      意味不明的暧昧。
      薛逸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没有来由地,他想起来那天看到的一段劲瘦的背脊。纤细有力。
      他闻到水汽氤氲的味道。
      薛逸的脸腾地红了,血气直冲上来,冲得他几乎眩晕。
      他猛地站直转瞬,急匆匆往里屋走,边走边伸手拍了两下脑门。
      真是见了鬼了,这他妈是怎么了……
      顾玖之悠闲的声音响在他身后:“大师兄慌什么?‘大家都是男的,看到个一两眼,又不会怎么样。’嗯?”
      “小师弟,我那可是无意的。”还被按到水里泡了一遭,又在木桶边跟顾玖之打了一架,最后溅了满地的水还是他收拾的!
      顾玖之笑,伸手点了点薛逸,神态嚣张:“哦——大师兄,我这可是有意的。”
      薛逸脑子里那根弦像是忽然绷断了。他回过头,冲顾玖之指了指,也笑,笑容恶劣,语气暧昧:“那小师弟你等着。”
      顾玖之目光掠过薛逸通红的脸颊,肆无忌惮:“大师兄你可别临阵脱逃。”
      “这‘阵’可还没到得‘脱逃’的地步。”薛逸说着跨进里屋。
      他没看到顾玖之在他转身之后,几乎是烧着了一样闪开眼,用力搓了一把脸颊。
      烫。

      那“阵”到底没有兑现。
      薛逸穿齐整了衣服,再一次从里屋出来的时候,顾玖之正站在柜子前,半仰着头打量上面一个摆件。
      薛逸右手成掌,比划了个挥斩的动作,斜劈过顾玖之的后背。
      “大师兄——嗯?”顾玖之似有所感,头也不回地喊他。
      薛逸把一块干燥的方帕扔到他头上,又跟上去用力揉了几下,把他绑好的头发搓得乱糟糟的:“小师弟,可长点心吧,大晚上的湿着头发。”
      顾玖之把方帕拽下来,一把兜住薛逸的头:“大师兄,你可自己长点心吧。”
      他报复似的把薛逸的头发也揉乱了,拍了拍手,又转过去看柜顶上的那个摆件。
      是个木雕。有些年头了,漆已经掉了好些,斑斑驳驳的,下头露出来的木头又被磨亮了,在油灯昏黄的光晕边缘,显出润泽的油亮。
      是个很奇怪的摆件。能单手握着的大小,看不出究竟是什么东西,像是个圆滚滚的球,却不甚规则,底下还被削掉了一块,稳稳当当地立着。
      薛逸伸手把东西拿下来,递给顾玖之。
      触手光滑,微凉。表面有些磕碰的伤,不多。不沾一点灰尘。
      顾玖之把它捏在眼前,好奇地摆弄着,上下左右地打量:“这是个……球?”
      薛逸摊了摊手:“许是吧。”
      顾玖之狐疑地瞅着那古古怪怪的“球”,又把底翻起来。
      上头一个字,“逸”。
      龙飞凤舞,甚至可以称得上肆无忌惮。拆开来,没有一笔是规矩的,并在一起,简直是要破木而出的桀骜张扬。
      师父的字。
      不是他在求索堂里写下去的批笔,那一笔一划都散漫而不耐烦。是每天晚上在书斋或是他的屋子里头,沙盘或宣纸上,写下的嚣张。
      薛逸也看到那个字,下意识地笑了笑。他伸手过来,细细摸过。
      刻痕被岁月反复打磨过了,只剩下浅浅的一道,被用细毫的毛笔仔仔细细描过。墨迹还清晰着。
      “好多年前师父做的。我抢了他一个摆件,他拿这个同我换的。”薛逸说得很慢,像沉在遥远的回忆里,脸上露出难得的温情。
      顾玖之安静地望着他,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木纹。
      薛逸呲着牙,左手食指和中指并着,在右手手背上敲了敲。他得意地挑眉:“这是我亲手拿到的第一样东西。”
      顾玖之点点头,把它交还到薛逸手中,又拉过他的另一只手,盖在上头。
      “我也有一个这样的东西。”

      薛逸望着他,弯起了眉眼。
      顾玖之也笑,眯着眼,放松而惬意。
      夜风吹进来。撩起来顾玖之半干的头发,又拂过薛逸的脸。
      薛逸抬手,几缕发丝从他指间滑过。
      润泽,冷凉。
      相似的触感瞬间唤醒了他的回忆。
      去年在城墙上,大约也是这会儿。
      说来奇怪,他后来和顾玖之很多次登上城墙,什么也不做,沉默地在那里坐过了很多个晨间或是午后。可他总记得的,仍然是去年末春的时候,他们第一回进城,顾玖之远眺时冷清的侧脸,说话时平淡的嗓音,和落到他指间的冷凉和润泽。
      天再一次暖了起来。
      薛逸忽然想起来,离他们初初相遇,已经过了一年有余了。
      明日是什么时候了来着?集市是什么时候来着?
      什么时候也不要紧吧。
      “小师弟,明日进城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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