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铭刀(四) ...

  •   大胤南接南绍,东南邻晋梁,东北与漠康接壤,西北拒辽姚,西抵契戎,西南同肃凉相持。
      再往外延伸,北齐、古新亚、斐加、蒙启、莱吉……
      战火不断。
      战乱、和谈、短暂的和平、又一次战事……小冲突和大规模的战乱,自二百余年前,大胤建国以来,便没有消停过。再往前回溯,愈加是触目惊心。
      缔盟与厮杀似乎只是点一把烽火那么简单。
      战火与鲜血填满了东洲大陆的每一寸历史。
      百余年前,外围小国不堪大国攻势。为求生存,倚靠着背后大海大洋的优势,第一次真正缔结了盟约。它们避开大国的锋芒,不与相争,在时不时的打压之中艰难地维系着本国的生存,渐渐从战乱里退出。
      而内陆诸国,南绍大国,国力一度与大胤相抗衡。
      晋梁亦不遑多让,多能工巧匠,尤善各类机关,民用、兵器上皆是不容小觑。
      漠康善商,富庶机巧,多精明且长于计谋。
      辽姚、契戎皆为数个部落联合而成,多游牧族,民风悍勇,贫瘠却善战。辽姚精于弓射,契戎长于刀枪。
      肃凉国力稍弱,却在勇猛与藏拙游刃有余,百年不倒。
      大胤文武并兴,疆域辽阔,两百余年里,已有盛世繁荣之景。
      六国之间,混战、暂缓、休养生息,不断地交替着。各国冲突不休,从未有过长久的安稳,战火也从未彻底地平息过。

      大胤最为强盛,又地处六国包围之中,更是艰难。
      各个“邻居”都不安分,虎视眈眈着这块巨大却硌牙的珍馐,谁都想来分一杯羹。纵使拿不下整片土地,叼一块肉也是好的。
      幸哉。大胤国富兵强,数十年混战的极乱之世,数十年小冲突不断的相对和平——两者轮还往复之间,也勉力抵御了外敌两百余年。国土有丢失,又有收复,版图至今竟仍是开国时的模样。
      悲哉,国力不足、朝政软弱、帝君昏聩、世家横行……各个难题铺满了大胤的历史,层出不穷。大胤从未迎来过一个真正的盛世,也从未有力气真正挣出这个长达数百年的乱世泥沼。

      大胤边关六州十四城。
      云州、宁州、柯州、雁州、昆州、茶州,在边关上死据外敌。
      南迦、景沧,平川、宁商、启风,逐安、止戈,沙徊、雁沙,西陵、昆阳、木尘,荼余、莘邑。十四重镇。
      不知道被战火焚烧过多少次,又被掳掠践踏过多少次,浸过多少鲜血,埋过多少白骨。

      四十多年前,承德帝登基后十二年,“太|安战乱”结束。辽姚、契戎重创,其后四十余年间没有再犯。
      近三十年前,战火重燃,“显兴战乱”开始。
      显兴帝昏聩,战乱间十余年,大胤朝政衰败,世家当道,贼子横行。
      十六年前,胤历二三三年,大胤击退肃凉、南绍,重创晋梁,“显兴乱世”结束。
      二三四年,胤嘉帝迫显兴帝退位,开始肃清朝政。大胤自此迎来了长达十余年的和平——但即便在这短暂的和平下,与南绍、漠康的冲突依然不断,南绍甚至一度破关进犯。
      二四八年秋末,安分了四十余年的辽姚、契戎终于有了蠢蠢欲动之兆。漠康、晋梁兵力向边境倾斜。肃凉几度向边境试探。南绍无视与大胤修订了一年余的新和约,亦有不安之心。
      大胤尚且能够勉力压制,乱世的烽烟却已经飘出了气息。
      乱世挣扎。大胤这个绵延了二百余年的大国,说不上国破江山,却也是被践踏在战火里头。
      而这无情血火里,被迫的、挑头的,又有谁能够幸免?

      //

      漫长的沉默压下来,在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添满了粘稠的泥浆。
      “几百年了啊。”薛逸终于低声叹息,“我……去过云安,这两年渐渐开始重建了。只是从云安望出去……南迦仍是一片苍凉……”

      那一年,他跟着出去走商,在渝州和云州的交界处,暂别过队伍,独自深入云州。他想去看看南迦。
      他到了云安,那是离南迦不过半日脚程的一个城。数年前在南迦破关时开城门接收难民,后又被波及。百姓流亡,城毁了一半,过了两年稳定下来,才有没走远的人,大着胆子,渐渐返回故乡,一点点开始重建。
      他站在云安的城墙上远眺南迦。他终于没能有机会踏上那片土地。
      那是一片焦土,下头埋着层叠的白骨。入目皆是断垣残壁,只有零星几点正在重修的屋宇,修了一半,竹头的架子却已经被拆走了许多。
      大胤守关的军队驻扎着,一多半的在操练,几个小队在修补城墙。修关隘,修边防,一层层垒上去,最底下的石块和木材上还有火烧过的痕迹。
      残破的小城,有着过分坚实的城墙。好像这一座城,只剩了这道城墙还活着。
      南迦往外十里,便是大胤和南绍的国界线了。
      南迦的驻军模模糊糊看见他,遥遥地冲他挥手。一个两个,一群士兵都转过来头,用力地朝这个方向挥手。
      他们喊着什么,他听不清楚。却知道那是他们在牵挂着背后的大地。
      南迦是边关重镇,打开了南迦就相当于打开了大胤南边的一扇大门。经年的战乱里,这个小城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被战火不断蹂|躏过的地方。数百年里不断地破城、被夺、夺回、重建、再一次破城、又再一次夺回——千疮百孔,也顽强挣扎。
      过去十几年的和平里面,南迦一点点地重建,士兵和百姓共同经营着这个小城。
      数年前一场突袭,南迦失守,百姓仓皇撤离。等到战事稍定,靖南将军带兵夺回南迦,整个城只剩下了一圈城墙还在苦苦支撑。
      南方边境与南绍大大小小的冲突,已经有些年了。靖南将军判断,南绍不会就此安分,启用了“特情方案”,将南迦划为边防守城,禁止百姓进城。
      大胤开国以来,这是南迦第九次启用“特情方案”。为了边防,也为了不让更多的百姓丧命在这块土地上。
      南迦再一次成为荒城,数万流亡百姓无所归处。他们无家可归——却也好过埋骨故里。
      近百名士兵在城墙上头望着宁安,透过一个遥远到只剩了一个小点的人影,看向他们的同胞。大喊高歌,声音模糊在风里。像望乡的人,不甘,不忿,不得归。
      南迦九度空城,平川十一次,启风六次……
      ——大胤国土上,像南迦这样的城镇,还有十四处。
      数百年的乱世,谁也不好过,谁也逃不出。

      顾玖之轻轻摇头,他伸手沾了坛口的酒,在地上画了个大胤,在南方点了点:“南迦‘特情’,宁安却基本已经重建万成。只要‘南刃’还活着,南迦不会再破第二次城,南方边关不会失守。”
      “……‘北剑’去年初冬抵达了北关,‘北剑’在一日,北关便能在一日,雁州不会出事。”薛逸也沾了酒,在西北的位置画了个圈。
      顾玖之的手顺着南方的边境线一路往西:“昆州一带,并茶州少许地界,沈威尚且能够抵挡扰袭。可惜他擅长守城,却不善于长战线守防,一旦南绍、肃凉、契戎联手夹攻……”
      “雁州、柯州与漠康交界的一带,宁州与晋梁交界一带,是几个有些经验老将,几个年轻的将领也开始展露锋芒,普通的情况显是还应付得过来。可要是漠康、晋梁同时以重兵压线,恐怕很难……”薛逸反复地摩挲过东方的边关。
      顾玖之的指节敲了敲西边:“东线、南线向来艰难。可昆州一带也好不到哪里去。尚可守,可如果有一日同六国……不,只要契戎和肃凉同时进兵,或是晋梁……就很难说了。”
      薛逸望着木板上渐渐干涸的酒液,目光沉肃:“大胤兵力尚且充足,且兵强马壮,这两年,却是少将才……只有将领,我们不可能结束这个乱世。可是没有将才,我们甚至撑不过这一段战乱。”
      他的背脊渐渐绷紧了,像一根缓缓拉到极致的弓弦。
      这一刻他不再是青云观里散漫恣意的少年。他的面前是大胤的万里山河,背后是这片大地上的同胞。

      大胤这一代少将才,一旦混战起,他们势必陷入困局。但混战虽已逼到了眼前,却也尚有几年还转的余地。
      十六年前,大胤大败四方的余威尚在。当年最棘手的晋梁、南绍,一个一蹶不振了多年,一个不久前也才伤动了筋骨。
      而今小打小闹不断,可离真正的大动乱也还有些距离。
      各国相互牵制,都有野心也都在观望,谁也不想成为被渔翁拿去了利益甚至性命的那一对鹬蚌。
      ——他都知道的。
      可这是他的国家,他的大地,和他的同胞。

      “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如果没有这一将,又何止是万骨枯。”顾玖之淡淡道。
      薛逸的目光落在一块木板上,面无表情地凝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撞上顾玖之的目光。他们对视了片刻,忽然同时开口。
      “大胤天将,烨羽将军……”薛逸缓慢地念诵那些称号。
      “冯止战,钟济明,赵炎晖,卫宸……”一连串的名字极快地从顾玖之嘴边滑过。
      “冀安将军,玄光将军……”
      “姚琢,季淼,林坤,玄光,陈望山……”
      他们的声音交错在一起,在空中萦绕,像唱诵一个古老的咒语。虔诚而净直。
      “琼花将军,四方利刃。”
      “钟维,安野,顾怀泽,卫子熙。”
      那些名字自他们的舌尖上滚过,像一段历史流过,剩下灿烂的辉光。

      //

      冯止战、钟济明、赵炎晖、卫宸、姚琢,四五十年前的一代传奇,被并称为“大胤天将”。曾经光五人的名字就能震慑四方。
      在长达十八年的“太|安战乱”初期,当时尚且年轻的五人便开始崭露头角,又在之后不断的对敌和数次险境中,显出了惊人的才能。
      冯止战善强攻,姚琢善守,钟济明善奇袭,赵炎晖善谋略,卫宸精于长线作战。到“太|安战乱”中期,五人已先后被封将,共守六州、拒六国。
      在之后的八年间,五人将南绍、晋梁、漠康、肃凉逐个击退。
      在战乱末期对上当时实力最盛的辽姚、契戎,在长达一年的战争中,冯止战、钟济明带兵杀入辽姚境内百余里,奇袭契戎腹地。
      这一战后,辽姚、契戎将士折损近八成,国力凋敝,之后四十余年间,没有与大胤再战之力。
      至此,“大胤天将”终结了“太|安战乱”,西北边关一线得到了数十年的和平。
      冯止战在最后一战中,为摧毁辽姚的最后一道防线重伤,失去了长久作战的能力。
      姚琢在与契戎的守城战中,带领一万兵士对上契戎五万精兵,苦守雁沙一个月,在钟济明击退漠康,驰援雁沙前夕,壮烈牺牲。
      其后十二年,“显兴战乱”初期,赵炎晖、卫宸在短衣缺粮的绝境下,拼死抗敌,战死于关外。
      “显兴乱世”中期,钟济明于前线重伤折损,病退回帝都。

      烨羽将军季淼、冀安将军林坤、玄光将军、琼花将军陈望山,相继崛起于近三十年前的“显兴战乱”期间,立下了赫赫战功。
      季淼、陈望山、玄光出身草莽,林坤成长于武将世家。他们在战乱之中投身于行伍,其后迅速崛起。
      季淼、林坤据守云州、宁州,玄光、陈望山在茶州、柯州、昆州一带,并云州、宁州部分地区,进行游击战。
      大小百来次的交锋,有近百次的胜利。逐步夺回了战乱初期被攻占的边关重镇。
      这四颗将星的升起,抹平了人们对“大胤天将”的折损的恐惧。其时人们都期望,这四位将军,能继承先代的荣光,书写传奇,不出几年便可以平定这场战乱。
      然而,这是近百年来,大胤朝局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显兴帝昏聩无能,优柔寡断,猜忌心又极重,极易受吹捧挑唆,被贼人利用。势力盘亘了百余年的世家趁机夺权,妄图将大胤拢入自己掌控。贼子窃国,不惜出卖江山国土以求利益。
      内有忌惮、打压,粮草不足,外有强兵,贼子通敌。
      胤历二二八年前后,季淼、林坤先后被朝中下派的监军官员陷害,在敌兵的埋伏圈中血战至死。
      二二九年中,陈望山于宁州抗击晋梁,双方人数悬殊。陈望山率军死守平川,在战死之前,撤离了平川城中几乎全部百姓。
      二三零年,玄光前往镇守茶州,牵制肃凉以及南绍部分兵力。玄光拖住了肃凉的全部力量,并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了南绍,为“显兴战乱”的终结创造了可能。然而“显兴战乱”结束后,玄光失踪,不见其人,亦不见尸骨。

      近二十年前,镇东将军、泽西将军、安北将军、靖南将军,还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便被喻为“四方利刃”。“东刀”钟维,“西锋”安野,“北剑”顾怀泽,“南刃”卫子熙,让天下人看到了与传说中“大胤天将”相当的辉煌,又一代战神的崛起。
      他们顶着朝局的压力和内外交困,在将领不断折损的绝境里,生生劈斩出了一条路,以雷霆之势夺回了失去的土地。在短短几年之间,他们的名字便叱咤过整个东洲一片。
      胤历二三二年中,南绍、晋梁、漠康同时进攻大胤,重兵压境。
      卫子熙、顾怀泽分别迎战南绍、漠康。南刃、北剑稳距南北边境,在南迦、起雁关拉起牢不可破的边防。
      安野、钟维联手抗击其时攻势最为猛烈的晋梁。东刀西锋分别镇守启风、平川两大重镇,成遥相呼应之势,勾连起东南一支的防御线。
      战事激烈,四方利刃却也正在一点点艰难地攥取到胜利。
      到胤历二三三年初,南绍、漠康逐渐不敌,只余最后负隅顽抗。在短短一个月之内,便相继投降,与大胤和谈。
      启风却遭到暗算,城门几近失守。几乎同时,平川兵营遇袭。晋梁国的军队握着大胤朝中通敌贼子手上传出来的兵报,以举国之力压境,一要破关,二要让大胤的这两柄利刃永远折断在东南边境。
      可东刀西锋何止是利刃——那一战之后,晋梁几乎灭国。两人手下带出来的军队,“战争疯子”之名传遍了整个东洲大陆。
      然而,东西两刃永远地埋在了大胤东南的土地上,“战争疯子”也在昙花一现后凋零。钟维、安野战死。安野甚至连完整的尸首都没能留下。

      无尽的鲜血和白骨,埋葬在这一段历史里面。
      一片血腥壮烈后面,那些光耀过或仍在光耀着历史的名字,前赴后继,照亮了这漫漫望不到尽头的长夜。

      可曾经的雄狮已经老去,而新生的苍鹰还羽翼未丰。

      //

      薛逸和顾玖之沉默着,半仰起头,望向昏黑的半空。
      那些闪烁过又陨落了、或仍在燃烧的英雄,在史书里、演义里,字里行间里刻下了的血泪、义勇、意气、锋芒。
      家国天下。
      义无反顾。荡气回肠。
      老去的名字将点燃年轻的热血。

      长久的沉默。
      很久很久,他们拎起来酒坛,磕在一起。

      “将领可以终结战乱。”顾玖之摸着嘴角边的酒渍,像摸到谁的眼泪,或者鲜血,“可惜‘大胤天将’折得太早,而中兴一代和东西两刃,都遇上了一个太糟糕的朝政。”
      “帝君、臣子、将领、士兵、百姓……一同守着脚下这片土地,少了一样都终结不了这个乱世。”薛逸放下酒坛,语气平淡下来,“真难啊。”
      那么一代代人不断地尝试,却只能一次次地结束掉一段战乱,又一次次看着战火重新烧起来。
      要对抗的,不止是敌国,而是永不停息的野心和虎视眈眈的目光。
      不止是战争,而是整个时代。
      人埋葬在这段漫长的历史里,黑暗没顶,只看得到化入骨髓的惯性,战争和暴力在骨血里流淌。
      乱世里,谁也没有生来无辜,谁也没有生而有罪。

      “大胤不是没有过机会的。只可惜,从前朝延续至今的‘中庸’一道,掐断了这些机会。”顾玖之掌心贴在酒坛上,陶瓦冰凉。
      薛逸伸手覆在木板上:“政局倾向总是,抗敌,而不进犯。可是,敌国一次又一次的进犯,一次又一次地践踏我们的土地,‘不进犯’就像个笑话,被朝官奉为真理的笑话。”
      少年言辞锋利,声音却是冷静,没有愤懑,只带着淡淡的嘲意:“到底是信仰道法,还是胆怯?”
      胆怯着有一日改了一向的“道”,万一败,这罪责就要落到自己的头上!
      顾玖之淡淡道:“乱世数百年,守关数百年,和谈数百年——‘和’或者‘守’早就解决不了了。要想终结乱世,唯有以战止战。”他语气平淡,落字却像铿锵。
      “胤嘉帝。这会是大胤的机会。”薛逸停顿了一下,抬眼去看顾玖之的表情。
      顾玖之的目光落向远处:“下一次战乱,慕容锋不会再给他们全身而退的机会。如果在那之前,他能够彻底地掌控朝局,打压掉世家。”
      “无论终结乱世的是谁,大胤不能没有将领。而且,要的不只是一个、两个,也不只是‘出色’的将领。”薛逸屈指,轻叩了叩身旁的木板。
      “大胤要将才,要‘战争天才’。”顾玖之伸手虚点在半空,“大胤要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苍鬼骑。”这三个字再一次脱口而出。可薛逸又说得小心翼翼,像含着一个他们共同的期许。
      苍鬼骑。传说百年之前,大胤拥有这么一支传奇的骑兵,像是钢铁的洪流,所往之处无可阻挡。曾经一路征战、征服,切入东洲大陆深处,抵达蛮荒深处。
      “苍鬼骑。”顾玖之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恍若念一个经年的梦想。他点在半空中的手指握紧成拳,“百年之前有苍鬼骑。到底是幻梦还是现实?”
      薛逸伸手握住了他的拳,一点点收拢:“他或许是百年之前的幻梦,却一定是未来的现实。”
      顾玖之看着少年睥睨天下一般的眼神,挑眉:“也是。这个乱世再长久,也总有一天会终结的。”

      新生的苍鹰尚且羽翼未丰,却已经有了搏击长空的力量和勇气。

      “薛逸,等到彻底开战的那一天,你会去边关么?”顾玖之晃着坛子,问他。随口一问的语气,像是根本不在乎对方的回答,像他早已经知道了。
      薛逸灌下去一口酒,像他一般随意:“如果我还活着。顾玖之,你呢?”
      顾玖之半低着头,发了会儿呆。他轻摇了下头,笑笑:“我贪图此间安乐。”
      薛逸猝然偏头看他,盯着他的眼睛,像要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力抿了抿唇。
      顾玖之却不看他,好像什么也没有察觉到。
      他抱着那个酒坛,贴着脸,慢慢眯起眼睛:“我在后方,给你们也许出谋划策,也许摇旗呐喊啊——如果可以选择,如果有还转的余地,谁想上战场呢?”他慢慢地又笑了笑,“可是我总想,那些将军们,如果能马革裹尸,葬在边关,大约也是圆满了吧。”
      “一将功成万骨枯,”薛逸忽然说,“他们自己,大约也做好了准备,要埋骨边关的。”
      顾玖之的目光一点点抬起来,落在薛逸脸上,又望向他的眼睛。
      他启唇,像念诵一个古老的传言:“‘我将埋骨于这片大地,枯骨成灰,也会镇守我的河山。’”
      薛逸一怔,映着他的目光。那句话像是压在他的心口。
      顾玖之的目光锁着他,凝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愿奔往江湖之远。可我逃不过自己的命运——我属于这片土地,至死也要为它征战。’”
      “这是……”薛逸的声音没有来由地发颤。那话语抵住了他的血管。
      “《大胤名将录》。镇东将军,钟维。”顾玖之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透出来力度。
      薛逸愣愣地望着他,很久没有说话。
      字句终于滚到了他血液里。流淌,焚烧。
      顾玖之摇了摇头:“可惜了。不知道遇到的会是你,不然便带上了,给你看看。”
      他说着,仰起头,忽然笑了一声。摸索过酒坛,猛灌了一口。
      他用力握紧拳,抵了抵自己的胸口。

      最后一口酒灌下去,酒坛“砰”地放回地上。
      顾玖之忽然笑:“薛逸,别死了啊。”
      薛逸看了他半晌,很认真地点头:“好。”
      顾玖之脸上笑容一点点加深,伸手摩挲过木板上那张干透了的舆图,忽然便冷却了。脸上的表情一分分收敛下去,只剩下淡薄的笑意。
      “我愿奔往江湖之远。可我逃不过自己的命运——我属于这片土地,至死也要为它征战。”他摇了摇头,迎着昏黄的光线,“这个乱世,会结束的。”
      薛逸呆呆望着他。
      油灯的光落在他眼睛里,淬出来惊人的亮,像投进了一把火焰,熊熊地燃烧。他嘴角还带着几分笑意,凉薄得像是他手里的刀。能劈开这世上所有的黑夜,带来光耀和永昼。
      薛逸心中一动,心跳没有来由地便乱了。
      一下一下,欢喜又焦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铭刀(四)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