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的极乐鸟》我还是太莲轻了

3、中央警署

　　翌日下午一点，戒备森严的中央警署大楼，仿佛一只蚂蚁爬过都能被监视到。
　　玻璃幕墙在最外围筑起屏障，中庭无比开敞。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墙壁地板，白色的升降电梯；黑色的西服，黑色的公文包，黑色的领带。林文黑白相间的眼睛，深邃而严肃。他走过全息影像的雕塑喷泉，瞥了一眼电子公告板的信息，随着人群整齐地走进电梯。
　　第三会议室马上召开久违凶杀案的会议，然而应该作为此案“监察官”的他，并没有收到会议通知。
　　“您看起来压力很大，请注意休息。”电梯内一名普通警探，抱着一摞文件，媚笑着小声地跟林文搭讪。
　　林文盯着电梯紧闭的门缝，周围是那道惯常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墙壁。他出了名的不通人情，况且，他现在心情糟透了。折腾一宿，面对重重疑点，正要大显身手，正午时间，突然罢免了他对此案的监察权。“您看起来压力很大”？人们总喜欢讲些生硬的弄巧成拙的客套话。
　　警探捋了捋头发，识趣地没有吱声。谁能对一个A级公民不恭敬呢。

　　电梯到达十三层，林文笔直地走出去。抱文件的警探紧随其后，进了同一间会议室。
　　会议室很大，容纳刑侦一课的成员绰绰有余。中心是一个圆形高台，有三圈阶梯式座位，已经就坐的警员看到他们进来都点头示意。
　　“喂，林监察为什么来了？”有人低声议论。
　　“小声点。这么大的案子，谁不想接？”
　　“咱们走运了，这案子要是完成了功勋点能大涨。”
　　“哼，也不知道是谁胆子肥了，在洛克里安胡作非为。”
　　“凶手一定是逃跑的机器人咯。”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霓岛的公民断然是不可能做出这种低级的事情！”
　　“我看机器人修理院得自己负责这恶果了，大概是什么病毒入侵了机器人系统。”
　　林文抱胸坐着，周遭的讨论喋喋不休。会议主持是一个有些发福的黑人。他在台上整理了下麦克风，轻轻咳嗽一声。那声咳嗽像军令的号角，窸窣的人声瞬间安静下来。
　　主持人非常满意，扫视全场，用他洪亮刚正的声音宣布：“现在，开始开会。”

　　“在座的各位都知道，凶杀案，这种事情在新陆屈指可数。霓岛（顿），是科技之国（语气上扬），机器人作为一国最为普遍的劳动力，正是科技的功劳（澎湃激昂）！杀死机器人专家，无异于对一国规则的挑衅！杀死一个A级公民（顿），分明是在新陆完美的画卷上留下刀痕，在贵族的头顶泼污水！我们必不能放凶手逍遥法外，我们刑侦一课，应感到荣幸，将由我们来维护一国的公道，把妄图在洛克里安美妙方程式上留下扰动项的污点清除！……”
　　与会者们的眼睛炯炯有神，干劲十足，就差挥着拳头站起来附和。似乎没人觉得这抑扬顿挫的腔调夸张乏味。类似的集体性会议都是千篇一律，七成时间高唱赞美诗，三成时间有效发言。冗长的开场词褪成白噪声淡出，令人昏昏欲睡。
　　直到开始案情线索描述，声音才重新回到林文的耳朵。

　　“死者体内发现了零类药物的残留，我们将和药品研究所合作，查清具体成分和调取记录。”主持人如是说道，同时看向林文。周围的人们也齐刷刷地看他。
　　所有人都知道，药品研究所的所长，是林文的父亲。优良的出身，上乘的个人素质，作为霓岛制度的受益者，也难怪总透着些自负的味道。
　　林文不为所动，不苟言笑地过滤了周遭的注视。
　　“据修理院当日的监控录像，死者自下午两点开始，没有离开过七楼。推测的死亡时间内，曾有两名机器人出现过。清洁机器人D3747，以及死者的助理机器人狄俄尼索斯。毋庸置疑——”
　　主持人停顿了半晌，字句铿锵：“凶手，正是两名机器人之一！”
　　在场的探员们都连连点头，兴奋起来。主持人滑动手指，投影流动着两名机器人被录下的短小片段，他的脸上一副理所当然：“D3747是低等机器人，只会按程序设定进行必要的清扫工作，故排除嫌疑。罪不可赦的凶手，只能，是狄俄尼索斯！”
　　“显而易见咯，果然是修理院内部出了问题。”
　　“我就说凶手一定是机器人。”
　　“真是卑贱。该出台一些政策巩固人类至高的地位！”
　　那些附和的碎念回荡在洁白空旷的会议室。
　　消失了，关于曾出现过的三个人类A级公民的全部信息，仿佛不曾存在过。
　　投影再次切换，显示狄俄尼索斯的官方资料：7代I型机器人，阿兰·莱布尼茨教授助理。体态特征21岁男性，面部有明显雀斑。去向不明。
　　“目前嫌疑犯正在逃亡，但他必将被绳之以法！是时候，发挥各位的才干，践行霓岛的正义！我们将颁布对狄俄尼索斯的全岛通缉，平民举报者奖励200点功勋。”
　　在场的听众都跃跃欲试，露出欣然的走向胜利的笑容。
　　林文脸色阴沉，青黑的眸子里闪烁着一丝嘲弄。通缉？传讯审问固然必要，但更可疑的不是另有人在吗？200点功勋可是大手笔，够普通公民奋斗一年半载。
　　他的声音径自响起：“如果我没记错，当晚出现在监控中的，还有别人。”
　　与会人员鸦雀无声，不由地坐直了些，发出不安的衣料摩擦声。他们屏息凝视着面色严厉的发言者。
　　“我恐怕没明白您的意思。”
　　“三个A级的人类。”
　　这番发言就像黑色的幕布上泼了滩荧光色油漆，乖张而锐利。此言一出，一片哗然，有的人在倒吸冷气。敢这么说话的除了那个向来受到关照的“高官子弟”监察官，再无他人。
　　“对不起，林监察，您似乎弄错了。”主持人真诚而恭敬地回答。
　　林文厉色审视着所有人天真而怯懦的面庞。
　　连方才电梯里对他谄媚的警员此时都成了哑巴。都是只顾眼前的墙头草，林文不是此案的监察官，暂时不会影响对他们工作功勋的评定。
　　主持人缓慢而不容反驳地补充：“林监察，非常感谢您来旁听此次会议。但是，狄俄尼索斯必须要找到并抓捕归案，这是监察司的意思，您可以去确认。我正是依照先行报告的意见进行了描述。”
　　果然，不仅监察权被废除，连夜完成的报告也没有采纳。
　　“这个案子的监察官是谁？”
　　“暂时空缺。先行报告的署名，是叶宁司长。”
　　“失陪。”林文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开了会议室。

　　还没等走几步，就碰上急匆匆的斯坦因·戴夫。斯坦因气喘吁吁，跑步过来：“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斯坦因是林文的监察官辅官，在他能独当一面之前，都将跟着林文。此时林文沉着脸，腰板极正，不紧不慢地深呼吸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清洁喷雾，对着掌心按了两下，双手搓开。
　　“说。”
　　斯坦因瞧见他的模样，倒是先安慰起上司：“在气恼取消了你监察大案子？”
　　“太多信息对内部都不透明。”
　　“我没明白。”
　　“上头想抓捕那个逃掉的机器人，不论凶手是不是他。至于别的，这个案子的真相，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想赶紧找人背锅，保全洛克里安光辉伟岸的形象。”
　　“老兄，看开些。向来如此嘛。”
　　林文声音冷淡：“如果你一直尽心尽力维护这个国家的运行秩序，却发现连对它运行内核的知情权都没有，你也会一样扫兴。”
　　踩着新陆土地的斯坦因向来小心翼翼，给出了标准新陆公民的回答：“我们都是整台机器的一个齿轮啊。接受旁边一级的齿轮给的信息，把转动的指令传给下一个齿轮。每个齿轮都有它那样转动的道理，我们知道我们后面的齿轮怎么转；至于前面的，我们无权干涉。”
　　“那如果我这枚齿轮不动了呢？”
　　斯坦因瞪大了眼睛，不敢声张，眼珠子扫视两旁，用气声道：“那你就会被换掉！你还是别说这样的话了，被其他人听到要告状的。珍惜自己的地位，老兄，享受自己的级别能享受的东西，别要得太多。”
　　林文应该庆幸，斯坦因没有冒犯上级的胆，也不是个企图靠举报提升自己评级的卑鄙小人。
　　“评级B都有这个觉悟，你还真是个合格的公民。”林文微微眯着眼，“所以，你跑来找我是要说什么？”
　　“新案子。阿尔法城博物馆附近发现了不明男子的尸体……没有公民ID。”
　　“呵，”林文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欣慰，“都让我给赶上了。”
　　那时的他不知道，不是巧合让他遇上了这些事故，而是那些囹圄本就是为他而设计。他只是早早就身陷圈套的一个可怜的普通人罢了。
　　两人乘电梯回到一楼大厅，走到警署大楼门口的时候，无人驾驶的警用悬浮艇正好开到身边。两人上了车，同行的，还有络腮胡子S13。
　　“去阿尔法城博物馆。”斯坦因对悬浮艇的智能程序说着，用手捏了捏鼻梁，在驾驶座上闭目养神，后排的S13正襟危坐记录着一切可被记录的信息。车窗中掠过飞速后退的景色。

　　一尘不染的路面遍布了通信网络站点。高架桥优雅地盘亘蜿蜒着，铺了张立体的蛛网。鳞次栉比的大厦演绎着几何的魅力。楼顶的聚能材料反射着午后的阳光，把洛克里安的天际线无限推向更高的地方。蔚蓝的天空与白银色的城市交相辉映，洛克里安像身披铠甲的凯旋君王，至高无上。
　　太亮了，这里的一切都亮得不容侵犯。高耸入云的洛克里安钟楼塔一如既往雄伟宏壮，在任何角落都能一窥风采，似乎应允着霓岛对公民们最初的承诺，我们是一个美好的国度。

　　这样固若金汤的城池竟接连发生命案。仿佛有一把利剑插入了万年不化的坚冰，隐隐约约听到冰裂开的声响，蔓延到看不见的地方。林文靠在副驾座椅背上，看着天上的云，苍蓝与洁白中填充着些许灰色。
　　好像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