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给你吃》易九周

3、第3章

　　莫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漆黑如墨的眸子宛若一方看不见的寒潭，谁都入不了他的眼。

　　陆槐抿了抿唇，望着他，也知道他这是不开心了，他太了解他了，不高兴的时候就会这么冷冷地望着他，让他自个儿尴尬得没法继续说下去。陆槐从前也活了二十个多年，其实一直都想不明白，莫舒明明是个孩子，怎么会有那么深沉的眼神，仿佛经历了世间黑暗，眼里再也看不到亮光。

　　可他随即又想到莫舒这个人本来就是这样，高兴不说，不高兴也不说，只会冷冷地看他一眼，随后转身就走，也从来都不会回头。

　　什么都让人猜，结果猜来猜去把自己也套了进去，最后还是什么也没猜着。人的一生也就短短几十年，谁也不知自己最后能活多久，在那样短暂的时光里，又有多少能用来这么蹉跎呢。

　　聪明点的都会向前看吧。

　　也就他大概就是个傻逼吧，怎么会喜欢这个木头疙瘩，还喜欢了那么多年，至死都喜欢。

　　陆槐如此想着，见他那态度，终究是有些失落，一时又思绪难平，连看着眼前的人都恨了起来。

　　到底是喜欢了那么久的人，那些喜欢不是死了就能消失的，是镌刻在他灵魂深处，哪怕他重生后依旧无法忘记的，他说过他都会记得的啊。

　　怎么就这么狠，情人做不成就罢了，兄弟怎么也不能做，非得让他们上一辈子那次之后就不再相见，好似这世间再也没有他这么一个人。

　　明明一同长大，他最该知道，他最害怕的就是被人丢下，他想有根，想有个家，那时候这个世上他就只有莫舒这么一个亲人了，他更想抓住他。

　　……算了罢，终归是上辈子的事了，纠结再多，也已是前尘往事。

　　陆明发现儿子情绪突然低落下来，愣了下，也不知他是怎么了，他怜爱地摸了一把他的头，朝莫志萍歉意地笑了笑，蹲下来平视陆槐的眼睛，小声问他怎么了。

　　他爸爸一直就这脾气，听村里其他人嚼舌头的时候，说他这其实像极了早死的爷爷，说话也和和气气的，对他一直都好，唯一的脾气还是奶奶逼的他。

　　陆槐眼眸动了动，看他眼他爸爸，见男人眼里满是担忧，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揪着手指没有吭声。

　　小孩子的情绪如同多变的夏日，总是说变就变，令人捉摸不透。

　　陆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才好，他嘴笨，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

　　“好啦好啦，咱小槐别不开心啦，回来的时候爸爸给你买玩具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要超人吗，爸爸给你买好不好？乖啦。”

　　男人软声说着哄他的话，期期艾艾的，就想看他的宝贝儿子愿意露出个笑脸来。

　　陆槐眼眸动了动，唇抿紧了一些，他心理上已经过了喜欢奥特曼的年纪了，只是，这会儿他还是喜欢的。对上他爸爸看过来的满是期待的眼神，他揪着手，踢着脚不说话。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要奥特曼，哎呀，真的好难呀。

　　陆明眉头都皱紧了，想不明白今日他们家小槐怎么这么难哄，不由地求救似的望向一旁的莫志萍，莫志萍也是个妈妈，不知道有没有哄孩子的法子，毕竟……莫舒那性子也不知要怎么哄呢。

　　陆明啼笑皆非地想着。

　　莫志萍见状便低头对莫舒道：“莫舒，妈妈在你书包里放了糖果，你拿一颗给弟弟好不好？”

　　陆槐身体一颤，猛地抬头望去，眼里星星点点汇聚，越来越亮，带着一丝希冀——

　　他想到从前。

　　莫舒，我知道你有大白兔奶糖，你给不给我吃啊。

　　莫舒抓着书包带垂着眼，就是不吭声。

　　也没看他，也不知有没有把他妈妈的话听进去。

　　陆槐眼里的光慢慢黯淡下去。

　　果然还是这样啊。

　　他其实知道的，莫舒不会给他糖，上辈子就没有给他。就连他喂给他的那一颗，还是他爸没了那会儿，他太难过了，难过得不想活了，还是莫舒过来跟他说，陆槐不要哭，我给你糖吃，不哭了好不好。

　　他吃了，抱着他哭了一场，一辈子都没有忘记那个味道，明明那么难过，可那糖，真的很甜。

　　他那时哭着想着，他也不是什么都没了。

　　如今不同当年，他有了重来的机会，他不会让爸爸出事。

　　想来，莫舒的那颗大白兔奶糖他这辈子是吃不到了吧？

　　他其实真的好想尝一尝，甜甜的糖，甜到心坎上，心里好了，过往种种不如意，就都因此烟消云散。

　　也就释怀了。

　　瞳孔蓦地放大，那双漂亮的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地盯着递到面前的糖果，他抖着唇，眨了眨酸涩的眼，垂着颤抖的眼睫，小声嗫嚅道：“真给我吃啊？”

　　莫舒眸光冷冷，只道：“嗯。”

　　时间滴滴答答溜走，天色越来越亮了，太阳出来了，划破云层，洒下层层晨曦，面前的人沐浴在金光里，虚幻得如同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仿佛还是在黄沙滚滚的沙漠里，他一遍遍念着那人的名字，那人出现在他面前，身影模糊地爬向他，他想爬过去，那人又在下一刻消失不见。

　　直到一切陷入黑暗。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一声声，声声泣血。恍惚间，遮住的布似被人掀开，光芒乍现，眼前渐渐清晰起来。

　　他宛如从天而降的神佛，虚幻得一碰就散，又那么耀眼，他只是那样看着他，心里就涨得满满的，便又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陆槐怔怔地望着他，扬唇笑起来，剥开糖纸，把糖含进嘴里。

　　他眯起眼睛。

　　是甜的。

　　上辈子到死都没到吃到一颗，现在他吃到了。

　　真好。

　　*

　　镇上只有一所幼儿园，陆槐与莫舒同龄，因此刚好就在同一个班上，都是大班。

　　莫舒在学校也不爱说话，总是趴着桌子睡觉，上课时老师组织活动也不爱参与，说了也没用。

　　他是安静的、冷漠的，孤独得如同一个来自异世的人，总是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本来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听人说，他家里是城里的，后来他爸出轨，他妈就带着他走了，来了这个小镇。

　　调皮的孩子见他穿裙子还跟他们进一个厕所，总是笑话他，捉弄他，扯着嗓子嚷着。

　　“莫舒，你一个男孩子穿裙子不害躁！”

　　“老师说，女孩子才穿裙子的，莫舒你是不是女孩子呀？”

　　“他才不是女孩子！我都看见了，他跟我们一样都是站着嘘嘘的！”

　　“那他干嘛要穿裙子，好奇怪哦。”

　　“我哪里知道啊，要不回家问问妈妈？”

　　更有调皮的，直接上手掀裙底看。

　　莫舒抓着他的手冷眼望着他。

　　那调皮的小男孩见自己被人抓住了，小脸涨得通红，见小伙伴们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个小孩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顿时就急了，嘴里骂道：“莫舒，你干嘛，放开我！”

　　莫舒沉着眸子，像是没听到小孩的话，脸色冷静到可怕。

　　陆槐在一旁听得心里火气直往脑门蹿，都说童言无忌，去他的童言无忌，仗着懵懂无知，字字带刀，又用力又狠，刺得人鲜血淋漓。

　　“我让你多手，既然不想要了我帮你弄断它，难道没人教你要尊重别人吗。”

　　陆槐冲上去把那小孩撞倒在地，自己也坐在小孩身上，压着他揪着他的衣服，气得骂道：“你那么小，怎么就这么坏！”

　　他现在就是个五岁多的孩子，哪怕他内里是二十三岁的人了，但他外表就五岁，任谁说他也是五岁！所以，欺负小孩……他并没有什么罪恶感——

　　谁让他欺负他的莫舒来着。

　　陆槐气得眼睛都红了，恶狠狠地想着，坏孩子就是要受惩罚的。

　　小男孩吓坏了，挣扎着哭得声嘶力竭，涕泗横流，还哭着说要告诉老师陆槐欺负他。

　　陆槐涨红着一张脸，就是不放人，凶巴巴道：“你去告啊，尽管去，我还要告诉老师你欺负其他小朋友，和小朋友们不团结友爱，你是个坏孩子！”

　　“我不是坏孩子，不是……”小男孩哭得声嘶力竭，老师说过，坏孩子是会被大家讨厌的，他真的不想做坏孩子。他就是太好奇了，可没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小伙伴让他上，他就上了。

　　其他人没见过陆槐发那么大的脾气，平时都是一起玩的，陆槐脾气好又爱笑，他们都喜欢跟他玩儿。突然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他们吓得一溜烟跑了，像是完全忘了小男孩的存在。

　　陆槐扯扯嘴角，就对小男孩说：“看吧，你的好朋友们，才不会帮你，你真是傻蛋。”

　　小男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从此很长一段时间，见到陆槐和莫舒就躲，也远离了那帮离他而去的伙伴。

　　才那么小，心灵就收到了最直接的伤害，对他来说，太残酷了。

　　莫舒就站在那，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好似在哭的那人不是刚才要掀他裙子的人，而凶人的不是他的小邻居。

　　欺负完人，在小男孩保证再也不敢后，陆槐站起来，把莫舒推去洗手间，叉着腰说：“莫舒，你快去，我帮你望风，这样他们就不能进来捉弄你了。”

　　莫舒望着他，没动。

　　陆槐推他：“快去，要上课了。”

　　那么小个人，挡着门，也没挡住多少，却雄赳赳的，要保护他。

　　莫舒扯扯嘴角，进去了，里面想起了水声。

　　回去的时候，陆槐背着手跟在莫舒身后，迈着小短腿不紧不慢地跟着，一直跟回到座位上，就站在莫舒桌子旁边，仍旧不肯走。

　　那双眼睛，明亮、清澈，一点阴霾也没有，像漂亮的琉璃。

　　莫舒冷着脸看着他，好似在说：你又要干什么？

　　陆槐一点都不怕他，奶声奶气地说：“莫舒，我帮你报仇啦，有没有糖奖励呀？我想吃糖果。”

　　他心里又暗戳戳地补充一句:要大白兔奶糖。

　　莫舒板起的小脸更冷了，陆槐以为他不愿，小脸都有些垮了，就见他从书包里拿出一颗白兔奶糖给他：“给。”

　　只是那张冷脸怎么看都是不情不愿的。

　　陆槐接过，眯眼对他笑：“谢谢莫舒呀。”

　　莫舒皱起眉头，像是在想什么，陆槐也不催促他，就站在那，连老师进门口了也没注意。

　　莫舒许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不要吃那么多糖，会蛀牙的，蛀牙会痛。”

　　陆槐一愣，随即仰着脸笑了起来：“才不多呢，我只吃莫舒给的糖，不多的。”

　　像个小太阳似的，也傻乎乎的。

　　莫舒又不说话了，趴回桌子上。

　　陆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把奶糖放到自己书包里的透明的糖罐子，他要把莫舒给的糖都装在一起，不吃了，好好保留着，因为吃一颗就少一颗了。

　　“陆槐小朋友，你跟老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