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尘》孙升

8、一生心（一）

　　当渤渤新王后从宛城而来的时候，正月下了第一场雪。
　　从远处看，斜飞的雪花如成一线。当千万道白线从掌管霜雪的女神手腕下垂落时，已经没有人可以看见前面的路了。
　　“真是一场大雪啊！”有迎接的臣子感慨。
　　渤渤上位不久的国王却一言不发。他站在距离国都不远的石楼上看雪，却发现朦胧的飞雪已经让天色都不甚清楚，空气都变成灰白色。不远处的树枝也结满白色的花，冰雹打在树上和驻守的士兵身上脸上甚至他们脆弱的眼睑上。
　　“为士兵生火。”他发下命令，“不要让这些人太劳累。”
　　“可是，”有臣子在犹豫，“庆州的新娘就要来了。”
　　“你们站在石楼上还觉得寒冷，更何况那些站在积雪中的将士！”
　　于是臣子都不说话了。他们静默地看着粗盐大小的雪粒奔向这个模糊的世界。有人忽然想起老国王这是在这样一场风雪中逝世的。年迈的国王离开的时候躺在一张七尺长的床上，这张床曾经给予他母亲无尽的力量和期待生下他，而今又要送走眼睛都浑浊的他。
　　老国王努力挣大眼睛想要看清他的儿子，在十三年前他送走前往中州尚且年幼的质子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公子含光跪倒在温暖的地毯上，他的眼泪长长得流淌在那张尚且年轻的脸孔上。老国王费力地伸出手试图触摸他的面孔，含光便急切地扑倒在他父亲的怀抱里。
　　国王太息一般地感慨，“我已经多久没见你了？自从你上了马车，离开我和你母亲的怀抱，你就长期流落在我一眼望不到的中州了。”
　　他长满老年斑又皮肤松弛的手松松搭在自己年轻的儿子手上，两只手就奇迹一样地合在一起。其中一只手是来自老年人的手，干瘪得叫人害怕会不会下一刻就有松弛的皮肉脱离脆弱的手骨，飞到地面；另一只手却白皙有力，甚至骨节处有健康漂亮的粉红色。
　　年老的父亲微笑，微笑中却着一种难以掩藏的不幸和悲伤，“孩子，我祝福你。希望你在离开我的二十年后，依旧这么健康俊朗。”
　　一条衰朽的生命就这么结束了自己的一生，而他曾经统治的臣民们却在告别他不久的时间后就站在石楼上等待来自遥远庆州的新王后。
　　“来了！来了！”新王后的车架缓缓驶过铺着白白雪花的地面，站在石楼上的君王也远远眺望到自己新娘的金根车。六匹马高高地仰起头颅，骄傲地喷出鼻息，他们身后用黄金装饰的车身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天气里也熠熠生光。
　　“怎么会是金根车？”有臣子在窃窃私语，“这不是僭制吗？”
　　很快他就噤声，因为他看见站得最高的国王在看见金根车时那发自内心的喜悦。
　　六马的马嚼上流下鲜明的红绸，外罩着麻纱披风的新娘右手执着一只红色的喜扇慢慢下了金根车。她仔细用圆圆的喜扇遮住自己的脸，只向自己未来的臣子露出一把华贵的扇子，这不仅叫人大感失望。
　　迎接的人只好去看新娘手上拿着的扇子，发现扇子上的红扇穗儿红柄红扇面儿红缝边儿，一色鲜红。除了上面左右对称的大写的描金喜字和布置的黄金花朵是金色，甚至连充当花蕊的珍珠也是金色。垂下的流苏簌簌地响，却只衬得新娘华服齐整，身姿修长，态度娴静。
　　前来的大臣左右顾盼，都感到快活，这样一位情态都雅的王后，没有谁是不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