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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武陵春(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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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州笼罩在云雾之下的山丘很快就连绵出一带漂泊的细雨,江远陌不一会儿就被这阴晴不定的天公折磨出一身湿衣。
看守角门的老仆人受不了阴冷的湿气,捂着自己脆弱的关节喊杜如吟的名字。江远陌听着他凄厉的叫喊,捏了一把湿透的衣角,就着淅淅沥沥的水声对杜如吟说:“校书郎,看今天这样子,你我都得快点走了。”
杜如吟听着他幽幽的语调,在这黑暗的荒野忍不住瑟瑟战栗。徐夫人与明霞二人的墓地在晦暗的天色像剑柄的两端,死死拉住他的思绪。他一回头,就仿佛看见两位天资聪颖又美丽多情女子正对着他深深太息。
他定定看着还没堆好的墓室,深知自己此一去注定难回头。想想若干年前绮年玉貌的女子,再回过头看眼前黄土下未凉的尸首,只觉自己一生的拐角都在妇人的一颦一笑间产生,心中又悲又悯,一腔热血也不知道向谁洒,梗在喉间,像生咽了黄连一般苦涩。
“远陌,我当初帮严陵他们隐瞒沈三小姐的死因,后来更是帮着他们毁尸灭迹、打通知情之人,罪该万死。只我有几个侄子侄女儿,年纪尚小,我若跟你杀伤严陵姓名,他们必定失去依仗,甚至受我牵连姓名不保……”
眼下无星无月,只有帘幕般轻垂的雨丝缠绕在他们手臂之间。江远陌嗅着林中潮湿的松脂香,轻轻折下一根枯枝,慢慢碾碎。
“你有家室负累,难道我就没有?自古倩罗难渡,凤城又两度落在严陵手。他之势力,杜州之内难击倒,杜州之外难进。我今日带剑过江,以一介平民之身欲谋刺一州州牧,本来就是带着必死之心来的。”
杜如吟愕然,生生看着他将自己手指上那点黑色齑粉搓到脚下,踩进泥土,“现如今说沈意浓怎么死的已经没意义了,我不关心那女人怎么走进绝路的,也不想知道你一路走来的纠葛心事。我只想拿严陵的头换回我的女儿,就算我自己回不去也行。”
事到如今,杜如吟也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好苦笑,“善恶终有头,我为一己私利罔顾王法,落得今日结局也不算冤枉。就是可怜你尚在稚龄的小女儿,一生下就没和你见几次面,现如今还被你牵连,成了柳素方沈佩鸾他们牵制你的缰绳。”
江远陌是匹能疾驰千里的烈马,自然不甘心落得因为刺杀州牧而人头分离的下场。听到他的话却只是挑了挑眉尖,不说他话。
浓重的黑暗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么阴暗的天色和不停滴水的乌云简直要将人溺杀。江远陌拖着杜如吟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泥点子溅到小羊皮靴子上,像是一道道阴魂攀在人后背仰望故人。
杜如吟欲哭无泪,只能一次次深望着背后美人的墓园,像是能携着她们瘦若无骨的白净手腕,回望自己转瞬即逝的年华,探究那些海上浮槎般不定的前途和无量的可能。
夜色太深,他们之间不止一条的影子被淹没在潮湿的黑暗之中。老仆人遍寻杜如吟不得,也露出几分杜州人常有的凶狠与冷酷,殊不知这样的行为只能暴露他自己的方位,江远陌受够了一路的艰辛困苦,早就想抢走他的牛车。
天上的乌云刚把月亮擦黑,地下的水汽寒气才把火把所剩无几的光亮吹灭,四下里都黑黝黝的,只有细白的银光仿佛灵蛇穿梭在乌云之下。
杜如吟一双眼睛追寻着远去的剑光,却是越看越惊心。他早就知道江远陌因为早年的一次事故做不成声名赫赫的琵琶名手,但是想不到他的双手还这般灵活。一对潮红的眼角还拖着沉沉心事,手上一挑一转,就三两下就击倒追上来的老仆。
江远陌不忍心伤老人性命,坐在牛上俯视躺倒的他说,“校书郎现今被我劫走,你必不能脱罪,现在给一条路和我一起逃命,你还不至于死在这里。”
隆隆车马声从隆起的山丘传来,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远大,隐隐间还掺杂着军士拔刀的声音。一道熟悉的男子笑声压过那些清晰冷酷的刀剑声,震到杜如吟心头,“天气这么坏,老人年纪又大,江公子何必非要拖着他一道走呢?我与令尊在杜州这地界打了不知多少回交道,早就想和他好好面谈,这番公子来而又去,岂不是要让我错失良机?”
说完他自己也不信,竟又慢慢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