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尽青梅镜难圆》江尽时

2、行猎

　　太建十年春，日头暖得温和，陈宣帝不知怎的一时兴起，大张旗鼓地带着自己的一众嫔妃儿女前往御林苑游玩，美其名曰“行猎”。
　　宜宁将我用丝绦系在她的裙带上，完全当做了一件装饰品。建康的春风温柔，带着花香吹进车里，宜宁斜倚在软垫上，头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一点，几乎快要睡着。
　　她不是很受陈宣帝喜爱的孩子，这多半是由于她的母亲。微昭仪生前便不太受宠，连带着宜宁也似乎被陈宣帝遗忘在了揽华殿，那个小小的院落自宜宁出生起，就只有陈叔宝偶尔踏足。宜宁也只有在每年年庆和生辰时，才能见到自己的父亲。
　　微昭仪薨于太建四年，宜宁刚过完六岁生辰，便永远失去了母亲。
　　宣帝为了弥补自己这些年的忽视和冷落，也算是为了安抚自己歉疚的心，下诏曰：“第七女陈氏宜宁，秉性柔嘉，温婉娴端，才行淑慎，锡有汤沐，抑有旧章，封乐昌公主，主者施行。”
　　这些年过去，我清楚地感受到宜宁的逐渐顺从和安静，宫人都称道她是宫里最温婉贤淑的小公主，在别人都嬉笑撒娇的时候，宜宁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花架下，垂眸盯着远处某个不知名的定点。
　　没人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有时候，她会把我举在手里，对着自己稚嫩的容颜轻问：“书上写的那些道理，都是对的吗？”
　　我想说：不是，书上的都是别人的，只有降临在自己身上所承受的悲欢才是真实的。但我只是面铜镜，到底如何也无法回答她。

　　御林苑是陈宣帝下令于太建六年修成的皇家园林，位于建康城郊百里的位置。江南烟雾蒙蒙，亭台楼榭延绵，微风拂过，菡萏和着风声浅吟低唱，露水在如玉盘的荷叶上来回滚动。远望，风声如水汩汩，雕梁画栋的长廊曲折蜿蜒。
　　我听见有随侍宫女的声音传来：“公主，王上让各宫准备，未时将前往围场。”
　　直至到达目的地我才明白，所谓围场，也只不过是个大点的林子罢了。与北方大气磅礴的尘沙不同，南方就是这样，渺渺的雾气里，一切都娇小玲珑，看久了还怪没劲的。
　　“父皇，我们一会要进这个林子吗？”宜宁问道，宣帝低头看了她一眼，难得地将她抱起在怀里。我在她的腰间晃晃悠悠，只看见一片郁郁葱葱的参天树木。
　　没有阴谋阳策，也没有意外诡谲，宣帝兴致勃勃地进去，不消两个时辰便满载而归地出来。一众随侍和各殿夫人冲上去，恭喜王上狩得林鹿，一切流程都顺理成章，完美无缺。
　　唯独漏了宜宁。

　　亭午时分，不见日曦，陈宣帝走得太快，大步流星一路觅猎，只一眨眼间便失了身影。宜宁尚且稚嫩的嗓音在林间回荡，她喊父王，喊王兄，喊王姐，皆无人回应，四下寂静，唯有几声不知名的鸟叫不时响起，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哀戚。
　　我不禁抖了一抖。
　　眼前的风景急速变幻，耳边传来呼呼风声，夹杂着她轻微的喘息和啜泣。宜宁被巨大的恐惧所笼罩，她在努力奔跑，试图靠自己闯出这片困住她的密林。
　　好半晌她才停下，坐在一棵树下休息，我从下向上看去，她白净清丽的脸上有纵横未干的泪痕，一双杏眼雾盈盈，像盛满了整个西湖的水。
　　这片林子疏密不一，大大小小的光斑疏落，铜钱似的洒在微微湿润的土地上，宜宁坐的地方恰巧视野开阔，大片阳光映在她的发间，微乱的红翡珠钗在其中折射着莹润的光泽。

　　午后的阳光使我困倦，水声潺潺，如鸣佩环，我昏昏沉沉地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便看到一条奔流清悦的溪水，日光下澈，影布石上。宜宁把手伸进水里，任流动的溪水冲刷着双手，少顷收回手，又脱下鞋袜将双足浸进水里。
　　她坐在溪石上，将我拿在手里整理鬓发，口中哼着宫中流传的民间小调，两只脚在水中晃动，不时漾起水花扬在空中。我有些慨叹，在世人眼中，宜宁是宫里最高雅大方的公主，以性情温婉贤淑而为众人称道，殊不知，她也像所有一般年纪的孩子一样，爱玩闹爱自由，拥有豆蔻年华最天真烂漫的天性。
　　有衣料摩擦灌木的声音清晰地自身后传来，宜宁一惊，失手将我掉进水里。无色无味的液体铺天盖地地朝我涌来，我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宜宁问道：“你是父王派来接我的吗？”
　　“父王？”那人似是十分疑惑，沉默了几秒答道：“我只是恰巧路过这里。”
　　声线微哑，低沉而富有磁性，带着疏离和冷意。
　　宜宁犹豫了片刻，哀声请求：“你可以带我走出这里吗？我在这绕了好半天了……”
　　那人笑了起来，没有拒绝，带着三分轻佻意味：“那你得先把鞋袜穿好。”在宜宁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又说：“我去那边等你，”脚步声渐渐走远，“还有，你的小圆镜方才掉进水里了。”
　　已经随波逐流好久的我流下了感动的泪水。

　　那是宜宁第一次见到杨素，却不是最后一次。
　　若能早预见故事的结局，便不会允许这样的开始。
　　然则世事没有如果，我看着故事滑向另一个结局，所有的悲剧开始，无力阻止。
　　很多很多年后，我静静躺在宜宁的梳妆台上，唯余半块残躯，看她神色木然地描眉妆钿，长安的大风呼呼作响，将窗外飞花吹落妆台。几片樱红带着零碎的倦意，宜宁垂眸，伸手将它们拈起，面不改色地揉作一团，微弱的粉色从指缝中透露出来。
　　好半晌，她松开手，看着那团樱红掉落，抬手轻嗅，有泥土混着葳蕤将逝的味道。我知道，她是在怀念江南的春天，那回不去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