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四 ...
-
尤尼泽尔地位最高的女祭司正缓缓转身。白色的袍子,从车厢中流淌到雪地上,画出雪中流动的冰河。阿里亚娜将黑色如记忆留在身后,唇角挑起了清浅的笑容,眼睑微微地低垂。路边的人们在尖叫,在嘶吼;修士们在有气无力地呻*吟着圣歌。狂歌醉舞,点起一丛又一丛熊熊的烈火,却烧不化一点冰凌。冰雪亮亮地映照着火光,耀眼明亮得诡异光华跳动得无常。
少年人的眼睛睁大了,目光从阿里亚娜的身后追来,投入阿里亚娜淡漠的视线。
“走吧,孩子。”阿里亚娜的声音,还是不起波澜。
看清经过的是阿里亚娜,围着火堆所有的顶礼与呼叫骤然一片寂静,目送少年与阿里亚娜从他们身边走过,突然又爆发出激烈而近似疯狂的尖锐呼喊。阿里亚娜身后,一声凄厉而高亢的呼号追着传来,盖过了松林顶上冬风的长啸。
那是王的妻,前任王后——现在就不是了,是现任的太阳贞女,阿里亚娜的姐妹。
走在前面的阿里亚娜似乎又笑了:“吓倒了吗,孩子?”
“不,没有。”少年人答得干脆。他还挺了挺胸膛。
有太阳贞女在,你就不会害怕,因为太阳贞女与生俱来的神圣之光,那是可以照亮照透三十年冰封的所有阴暗的啊……你想这样说是吗?阿里亚娜的孩子,你改口,是不是猜到了阿里亚娜不喜欢听?……尤尼泽尔人人有这种信仰,除了王室出身的人。
王心里响起这些话。他突然明白,眼前一切或许都在另一个世界,三十多年后的世界。
“听我说,孩子,留在这里。”阿里亚娜又笑了,这次,有些抑不住的暖。
她还知道暖!她居然,还能暖!
“看着阿里亚娜的眼睛,如果你,真的相信阿里亚娜。”
少年垂下了眼。他的睫毛很长,如轻纱织成的翼一般,在月光的俯视下轻轻闪动。
但他听话,停住了脚步。雪地上便只有阿里亚娜白色的鹿皮鞋一步一步碾碎面前雪花。脚尖先着的地,破开冰雪,而后,压碎,一片一片地,碎金曳玉。
一步一步地,离开眼下的少年,接近当初的岁月。发尖亲吻着冰冷石阶的边缘。
亲爱的、尊贵的王,阿里亚娜看到你了。看到了你惊愕张皇的面容。你找阿里亚娜回来,莫非不过是想让臣民看看阿里亚娜的憔悴支离?却不可能想到阿里亚娜的容颜,依旧是离你而去时那十八韶华。虔诚的太阳贞女不会老去,尤其是,不会为了你。
看到了吗?阿里亚娜的姐妹,阿里亚娜的兄弟,阿里亚娜的教民。阿里亚娜的容颜依旧,是谁说阿里亚娜背叛了主人,背叛了阿里亚娜身负银弓的金剑王?……
不过,王,尘世的王,你倒是老了。眼睛里面的火焰也熄了,连灰都不剩,倒是搅成了混浊的死水。……你的指尖在颤。是老了?是怕?绿玉的扳指猝然凋落在地上裂成三瓣。你甚至不能慌慌然弯下腰去拾它,因为你已经弯不下腰。而阿里亚娜的腰身,依然纤细轻柔,却从第一步踏上圣坛阶梯开始,便比任何时候都更安稳坚定。
阿里亚娜尊贵的王,阿里亚娜回来了;
听从你的召唤,阿里亚娜回来了;
为了你仅剩这些冰冷林子的国土,阿里亚娜回来了。
“王传我来,是想让我献祭,还是为了献我?”
温柔但轻峭的话语。
怎么了,阿里亚娜的,王?
阿里亚娜双手交叠在胸前平和地问你的安,你却满面惊恐说不出一句话。
眼前的,是你么,阿里亚娜的,兄长?
莫名地,想起方才驾车的那个少年。
阿里亚娜身后悬浮着的王,惊愕地注视着站在对面那个三十年后的自己:颤抖着一身的肥肉,他嘴唇哆嗦着,已吐不出什么言语。
就只听见阿里亚娜又笑了,是一种透出极致释然的沉静,不惊,不怖,不恨,连嘲笑也算不上,大概,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自我解脱?沉静得甚至不像往常的她自己。
“明天便是立春。王的国土,已经三年没有过春天。
“所以,确实也该是阿里亚娜回来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两个王都说不出话来,直勾勾地,盯着阿里亚娜。
“银弓之王为他虔诚的仆人在抱不平。
“你们是想,阿里亚娜去劝劝他,让他宽宽心,也就遂了王的心意了,对吧。”
对面那三十年后的王,两片嘴唇,好像单单是油脂堆积出来的,黏黏糊糊地翕动着,翕动着……终于挤出一个字来:“准——”
阿里亚娜放声大笑。洞彻清冷。身后的王心惊胆战。
也许是一种疯狂。阿里亚娜命中注定是持弓者的驭手,而他或许只是阿里亚娜主人的一个幻象,却还想要夺去阿里亚娜行走在尘世的血肉,让它们在烈火中升腾成灰烬。是银弓之主借他的手在召唤阿里亚娜回去吗?那么,为什么,王的心里,只有深深的绝望?
放阿里亚娜回到主人身边去,那自然是阿里亚娜的解脱。只是,不能经过你的手。阿里亚娜有脚,自己会走。是这样吗?终究是无法降服,对吗?
圣坛为阿里亚娜而震动,震动了圣坛最深处的根基。
王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左脚绊了右脚,几乎跌倒在地,本能地,两手死死抱住圣坛边上一根柱子,两眼死死地,盯着阿里亚娜。——阿里亚娜身后的王,也正死死地,盯着她。
圣咏还在继续,有气无力地,像是嘲笑,像是自嘲。
阿里亚娜倏然收了笑,慢慢地蹲下身,把那双鹿皮鞋慢慢地脱下来。
脚踏踏实实真真正正在地面上,反而让阿里亚娜格外地冷静。原来,阿里亚娜的脚,和雪的颜色也没有二致,一样苍白,一样透明。
足心炙烤着地面,感到了湿润。难道,只有阿里亚娜的身体,才是真正的热度?……
直起身子,阿里亚娜静静地,一步一步,走到坛心,安然转头,来看坛下的芸芸众生。还是一样的,冰雪亮亮地映照着火光,耀眼明亮得诡异光华跳动得无常。狂歌醉舞,点起一丛又一丛熊熊的烈火,却烤不化一点冰凌。王在她的视角,几乎都能触碰到她心中哪一丝带着怜恤和悲悯的嘲讽。但那一刻灵异的通感,却又转瞬即逝。
林间小路边上,狂欢的人群还在尖叫,还在嘶吼;修士们还在有气无力地□□着圣歌。没有牺牲,也许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也许他们醒着,只是在装傻,在等待着,看看那牺牲死去的瞬间。一个他们害怕的人死去,他们会很高兴吧?高兴终于没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来提醒他们不要忘记曾经侮辱过她。然后,他们所有的罪,就由阿里亚娜的离开而荡涤干净了。于是他们也不必背负自责了,是吧?!……
按照尤尼泽尔一贯的传统,城邦有难,太阳贞女最后的祈神之舞,献祭的,正是自己。
阿里亚娜的手不自觉的扣紧在领口,猛然用力一扯,向外一甩……
白色如羽毛,从圣坛顶上飞入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