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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   法袍底下,是火一般红血一般艳的百褶长裙。
      在那少年人眼里,这像不像圣坛顶上向天空深处冲腾起的一团火?

      她转过眼,仍旧是冷冷的居高临下。耳边,号角撕裂众生的悲鸣。鼓点敲打得忽然有规律起来,整整齐齐,像是急如星火的催促。

      林子外面,那个绛朱的小点忽然失去了自制,发了疯似的冲向火堆,一把拖出最粗的那根木头;拿他单薄的肩膀撞开敲打神鼓的修士们。他是那么凶狠,像是和人拼命。修士们纷纷让开,退开,没有人敢挡他!阿里亚娜远远望着他,骄傲地笑着,看着那木柴带着顶上一团辉煌的火焰,重重撞击上最大的鼓面!
      ——仿佛要把那鼓生生戳穿!——
      一次,一次,一次……震天动地,断断续续。
      他是没有力气敲出规整节奏来的。他的肩还太单薄。他转过半张脸来对着阿里亚娜。阿里亚娜不知道他在哭还是在笑,只听见自己在笑,抗烈如玉石撞裂的声响。
      号声又响起来了,在寒风中被撕扯成一片一片,支离破碎;只有那断断续续的鼓声,一次一次撞击阿里亚娜的耳朵、阿里亚娜的神经,震动脚下的祭坛。
      那力量近乎野蛮,又仿佛信仰虔敬的痴狂。
      他,到底信什么?……

      两个王面面相觑。年轻的从年老的眼里,读出了和自己心中相似的恐惧。这个少年御者信的不是神,不是阿里亚娜的银弓之王,而是阿里亚娜本人。惟其如此,才会在猜到了女祭司将要做什么的时候,如此痛苦,又如此无法言说。若他不只是一个御者,若他是银弓之王本人,那王的座位将不会安稳,城邦和许多人的命运都将改写。可惜,他只是这样一个少年。

      阿里亚娜赤了脚,从从容容地,和着鼓点儿,将双手高高举过头顶,捻成一对兰花。

      孩子,你可以好好看看阿里亚娜。
      这城邦最高也最残酷的祭礼,阿里亚娜,跳给你看。

      血一般的,火一般的,红。那是太阳的光彩,是太阳的拥抱,永远安全,永远温暖,永远令人依恋得不忍离开。阿里亚娜一生热恋的,或许不过就是这红,就是这炽烈!
      ——炽烈如复仇者映照刀锋的眼眸,燃烧成西天一片残霞,渗透了灿灿金光的殷红。

      兰花绽开,绽开在报春的隆冬风雪中。裙裾飞扬起赤色的华彩乐章。阿里亚娜的耳朵里只有断断续续的鼓声。让壮烈的巨响为阿里亚娜送行好了,阿里亚娜不需要那些凄婉的骊歌。从容地扬起头,看自己的手——拥抱银弓之王车轮的手——阿里亚娜愿意将身体填入车轮之下,只要他的车驾能顺利平稳地经过。阿里亚娜在旋回,缓缓地旋回。阿里亚娜的手指依然修长有力,那是控过缰绳的手,阿里亚娜一生引以为傲的双手。

      鼓手们也和进来了,庄严的单调音阶,冲淡又融化了凶猛的冲撞。林子中的男男女女终于睁开眼睛抬起了头,拉起手,围住一堆一堆的火,饱饮烈酒的舞步狂乱迷醉。
      长发扬起,阿里亚娜转过半边面孔,微笑着,望边上的王,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个王。两个王都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却。耳中神鼓震动人间的巨响,清晰得胜过眼前一切。

      来自上天的召唤吗?还是你也等不及了,阿里亚娜的孩子?……

      低下头。昂起头,再吸入一口深夜的空气,深深地,吸进去,让一切意识融化在冷冷的风中。血泪成冰,落泪无声,砸碎在高耸入云的圣坛顶心。
      早已知道,你们要的只是阳光,永远不会想明白,什么是阿里亚娜。阿里亚娜这个人,对你们没有意义,当然,王也没有意义。那么,神呢?……

      是否只有那一个击鼓的少年,是尤尼泽尔至高主神座下,唯一的虔信之人?

      圣坛之巅,依旧身姿灵巧的女祭司,在心里默念祈神咒语,从容地开始了无人之处练习多年的舞。双臂如雪雕的双翼展开,只有灵魂可以随着寒风飞翔,去追随失落的温暖还有明亮。一次一次踏过无数次踏过的舞步,一遍一遍地,轮回。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本能地如一个环套一个环,套成一生一世漫长的锁链。脚步依然轻捷如十八岁的少女。一圈一圈踏化足下的霜雪,冰冷的水一丝丝渗进高台的每一星孔隙。
      绕着高台的中心,一圈一圈地旋转,宛如至高神职的禁锢。头顶星斗挪移,有若一个又一个周年,阿里亚娜水一般不知去往何地的流年。

      也许,台下只看见跃动的红,只看见疯狂的独舞,只会惊叹修道者的容颜:只会像讲神怪故事似的,说太阳贞女道法无边。他们也许会在日后歌颂女祭司的献身,会有许多诗人把阿里亚娜比作银弓之王座前的火凤凰——点燃自己,为他们驱散了三年的黑暗与苦寒……
      于是,你们曾佐助篡位者、伤害女祭司的罪,也便被忘了,或被净化了,是么?
      你们便可以说真心实意地爱阿里亚娜信阿里亚娜了,是么?
      ……

      阿里亚娜不会追究,阿里亚娜也无法追究。身后的事,已然不是阿里亚娜的事。

      一次一次地,旋转,昂着头旋转,甩动着发。恍惚中长发长裙卷起的旋风微澜,把漫天乌云一分一分绞散。

      年轻的王开始安心,开始不动声色地微笑。
      年老的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仿佛被她身姿的曼妙吸引,竟向圣坛上又迈进了几步。

      旋舞着的女祭司,也好似忽然回过头,对他嫣然一笑。

      星光!

      是星光呢!

      还是那半球的穹顶,晶亮亮而又不容抗拒地压住人的呼吸。
      看吧,那是东边天陲的星,只有一颗。阿里亚娜主人车上的钻石,不再是谁的眼睛。

      眩晕在一天辉耀的光明下,长长的裙摆铺开如同带血的百合,发丝委地是盛放的银菊。神鼓最后撕心裂肺般猛吼了一声寂然无语,那少年的恸哭直上青云。
      冬日的星空,是四季中,最漂亮的呢……

      大地震动。圣坛上的装饰与人都开始崩落。坛下的那些人,开始传出惊慌逃散的声音。云中似有弦声,凌厉的风破空而来,穿梭在圣坛顶端。是撕开漠漠阴霾的风。

      王座边的大臣,突然有人捂着胸口倒下,抑或捂住咽喉。没有伤口,不明原因。人一个个倒下,建筑一处一处崩裂,而已笼罩城邦三年的沉沉乌云,正在一点一点地散尽。

      她改了咒语!

      高级祭司擅自改动咒语不是不可能,但为什么,居然有用?
      真的有天命吗?天命是把那些谋害过她的人,代替她自己从容献祭?

      不是尤尼泽尔的太阳贞女!是尤尼泽尔女王回来了!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情吗?

      “只要天地之间,还有一个人愿意有所相信,阿里亚娜的咒语,就会起效。”

      年老的王一步一步向台边退去。望着他,依然倒卧在祭坛正中的阿里亚娜,柔声笑了:

      “王,天快亮了。”

      惊呼,惨呼,悲哭,虚情假意的哭……
      年轻的王眼中,三十年后的自己,也在女祭司明亮如星的目光逼视下,颤抖着往后退,直到圣坛边缘,直到,失足落了下去……?!他惊愕欲呼,却不知被什么东西掩住了口。

      那么,再会了,王。

      他的心里,也响起阿里亚娜柔柔的声音。
      突然天地颠倒,托着他的力量消失,一直悬浮在空中的他毫无还手之力,顷刻之间便像自九重天上直落下来一般。那圣坛真高。额头亲吻大地之前,他还能体验一把空中的挣扎。

      最后那一声闷响之前,阿里亚娜的面容,又出现在他眼前。那双眸子微笑着,仿佛世纪末日依然存在的安宁。而那温柔沉静的话音,仍在简短又坚定地,传来:

      你必枯朽,而我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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