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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   黑暗中,阿里亚娜第一次出声:
      “要去哪里?”
      “另一片林子。”
      少年人刚刚开始变得低沉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干净清亮。
      “多远?”
      “一天一夜。”
      似乎听见阿里亚娜浅浅的笑声,只是少年人和王都看不见。

      尤尼泽尔尊贵的王,现在阿里亚娜也有了驭手了呢,那样忠诚,那样单纯,就像阿里亚娜的当年。

      哪怕你对大臣说害怕阿里亚娜手握缰辔时专注的眼神,你害怕成为阿里亚娜手中的战马,害怕有朝一日阿里亚娜会用同样的眼神注视你。哪怕你说阿里亚娜心大得可以吞天,像是个旋涡的中心,吞噬一切,撕毁一切;哪怕你说阿里亚娜亲手为你御车,只是为了有机会亲近你,在你安眠时用巫术亲近你,甚至伤害你,所以你从来只有假寐,没有真正安眠。

      那一声笑,轻柔然而冰冷,像雪地反射起的月光,甚至还带着令人刺痛的冰凌花。

      尤尼泽尔的王,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或者说,哪里都不太对劲。
      隔着这么远,原本,是不应该听见什么声音的。但他每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还是那样,轻柔然而冰冷,像冰凌凝出的针,一下一下地,和缓而用力地,扎他耳膜。
      更离奇古怪的还在后面。他听见的,与他所知道的,越来越像两个世界。

      阿里亚娜问御者王还好么,御者说王已经胖得上不去马了。
      阿里亚娜问御者王的国土,御者说只剩下眼前这些林子了。
      阿里亚娜问南国使者听说的、围绕自己的谣言都从何而来,御者只有摇头,没有言语。

      甚至能听见马蹄声得得地在一片石子路上颤抖着晃动过。少年的御者啊,你有没有一点惊醒阿里亚娜旧梦的歉意?……或许阿里亚娜的笑容里已然有了苦味;或许阿里亚娜沉静如往常,任谁也看不透她心事。又或许,是阿里亚娜的心太重,已经快要将你的轮毂压垮了吧。好像听到咯吱咯吱的撕扭声,又好像没有,有些像是一把老骨头在死命挣扎的呻*吟。可是再怎样苍老的人,总还会强支着把背脊挺直起来。何况阿里亚娜还那样貌美,又那样年轻。

      王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悬在半空。
      不单是悬在半空,好像还追着那马车扬起的冰雪和夜风,视线一直和那马车的车顶保持着齐平。即便反应过来,他也没有立即落到雪地里,只是终于低头,来看自己是如何飞行。但地面的雪并没有什么变化,也并不曾迅速向后退去,像他真的在空中飞驰一样。——不,还是有变化的,两道浅浅的车辙忽然迅速变深,露出暗色的东西,不知道是雪下的土地,还是什么暗红色的东西——忽然开始流动起来,颜色也更像人或动物的血液——倏然两道血辙之间的白色就向虚空掉落下去,雪和土地都不见了,剩下星月和雪照映下一条盈盈流淌的血色长河,纤细但渊深,不可见底,温柔蜿蜒,绵绵致远。

      他觉得这红色刺眼。

      但就在他想到“刺眼”的瞬间,那暗红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震动,汹涌的金红色席卷而来喷薄而出,冲天烈焰几乎燎没了浮在空中的王的眉睫与头发。两边林木噼里啪啦地开始燃烧,烟灰卷上云端。王就看着自己刹那间被风撕扯到更高的高处,在更加寒冷刺骨的地方,注视着阿里亚娜银光闪闪的马车继续向前奔驰,就像一枚海月捧出的珍珠,而她身后,烈焰之龙飞腾,苍烟之龙盘旋,血河之龙缓缓呈现:像追随,像护持,却又吞噬所经过的一切。

      “还有多远?”他居然还能听见阿里亚娜的声音,那声音居然依旧语气柔和。
      御者没有说话。车缓缓慢下来。车外的人声也骤然嘈杂不堪地撞进王的耳中。他好像又回到最初那个漂浮的高度,看见阿里亚娜拉开帘幕,少年人的背单薄然而挺直。年轻的热度温暖着阿里亚娜的面颊,也温暖着王。王忽然觉得也许阿里亚娜很想靠上去,很想抱一下那并不宽厚的消瘦的肩。反正她真的寂寞太久了吧。这么想着,好像终于也能笑阿里亚娜一场。

      太阳贞女阿里亚娜·莲恩,尤尼泽尔神职最高的那个人,子民心中不亚于王的第一人。

      车窗之外,白雪皑皑,烈焰冲腾。
      见到那银色的车驾近来,号角便立即吹起来了,凄厉而疯狂。冷冷的风,把号声撕扯得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支离破碎。那是一种长长的特异的号,扭曲虬结宛如林子深处最老树神的根须。神鼓节奏凌乱,时急时缓,时轻时重,时断时续,零零落落敲打着心,打成一瓣一瓣,重重砸在地面上,砸在高高的祭坛上,惨然在月光下碎成一地幽蓝幽蓝亮亮的琉璃。
      王还听见,大臣们中有人和同伴说,如果他们做阿里亚娜的话,一定会提出很多很多歹毒的条件,挣回失去的一切,才会回来;很多大臣私下劝阿里亚娜以王者的身份回来,把篡位者当成牺牲,献给为背德者触怒的太阳神——阿里亚娜的银弓之王。
      但是阿里亚娜答应他们回来,却谢绝了其他。

      王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响起:神谕说,三年的严寒会在圣女手中终结。

      阿里亚娜应该知道神谕是怎么传出来的。若是阿里亚娜不知道神谕什么时候下达,而他们却知道,这很荒诞。当然,也有不荒诞的解释,只是,那很残忍。

      “圣女的子民在等待着真正的王者再临。”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阿里亚娜呢?

      他们害怕遭受到迫害。
      他们遭受到迫害才会想起阿里亚娜。风调雨顺的时候他们从来不称呼阿里亚娜圣女。

      ……

      神坛之下,圣咏在耳边幽幽响起来,虔诚而绝望,像是要赴死的牺牲用尽全力的呼喊,却已经没有嘶吼的力气,呻*吟着,挣扎着,令人甚至心生烦躁,听得刺耳钻心地疼。

      少年人收住缰绳。车停了下来。他跳下地,跪在车厢左边,等阿里亚娜下车。
      白色的衣,绛色的小帽,单薄的身影。

      “请您下车。”

      低着头,声音很轻,有些颤抖。

      阿里亚娜笑着,踏上白茫的地面,扶他起来。今生绝不会踏着一位御者的背下车,因为阿里亚娜还记得当年的全部骄傲——那端坐在,国之驭手身侧的,骄傲。

      “您见过这祭礼吗?”
      她柔柔地开声问道,声音仍旧那么平静。
      御者抬起头望着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摇了摇头。
      “那,您会看完这场祭礼吗?”
      少年人的目光给了阿里亚娜答案。阿里亚娜笑了,摘下头上的兜帽。一头缎子似的淡金发丝,从从容容飞扬着拂拂飘落下来,掠过阿里亚娜的目侧、耳边、腰身,细细地拂过脚踝。软软的痒痒的,很舒服的感觉。阿里亚娜左右摆了摆头。

      那少年的目光就变了,惊变。

      “那我……一身黑的上祭坛,可不好看哦。”

      阿里亚娜解开领口的纯银搭扣,卸下外袍,递给了他。
      纯黑里面,是纯素的长袍,一叠一叠的褶子,织纹蜿蜿蜒蜒犹如纯银的枝,里面隐隐然一个套一个的五芒星。那是女祭司的法袍,阿里亚娜修道者的真正威仪。

      缓缓地摘了面纱,从左边,到右边。灰冷的纱巾从手指间挣脱出来,在呼啸的寒风中独舞,伸展开它的双臂,拥抱每一口新鲜的空气。

      阿里亚娜的面孔,向来白得犹如透明;除了瞳仁与双唇,阿里亚娜就像是冰雪吹成的影子,澄澈而凛冽。那是尤尼泽尔王族世代内婚的产物。
      如冰霜的背影和脸庞,也时常会冷漠得像是天空最高一层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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