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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那位少年御者睫毛很长,甚至有些略略的翘,垂下来如同纱翼一般,轻轻在阿里亚娜俯视的目光下闪动,也闪动在王暗自疑惧的内心里:他没有见过这个人。绛朱小帽连着纤瘦的身体,好像曾经见过的某种物品,又好像只是一种幻觉;帽檐下漏出的几绺头发,不像尤尼泽尔人那或深或浅的金色,有些透着褐,映着雪和圣林里晦涩的月光,好像还带着丝奇怪的幽蓝——或者绿,抑或紫;健康的麦色的侧脸,安静平和之中,仿佛又有什么别样的殷切。
      面前的阿里亚娜,却还是淡淡如常地笑了:

      “哦?……那么,好吧。”

      像是一具幻影,甚或灵体,玄色裙裾飞快掠过王的身前,沙沙地拂过御者的膝边:阿里亚娜与这两个男子擦肩而过,独自一人微笑地立定车前,面对着车,却好似看得见他两人惊诧而后失望的神情般,又笑了笑,很轻,很轻地,自己打起了车帘。

      “走吧,孩子。”

      御者像吓了一跳,从地面倏然弹起。而阿里亚娜不知什么时候,用什么方法,早已隐入黑暗的车幕后,听外面他奔回的踏雪声:一片,一片,碎冰曳玉。
      车身一震。便是御者回来了。鞭声脆脆地高高扬起,响彻霜雪覆盖的圣林。

      两列女弟子齐齐低头,沉默着,单膝跪在了雪地里。车轮滚滚而去。
      没有人看见,二十八岁的王,在这车声与鞭声中,情不自禁地,握紧了颤抖着的拳头。

      不要给阿里亚娜那么隆重的礼遇。没有这个必要,阿里亚娜也不喜欢。
      只是此时,纵使阿里亚娜,也不得不矜持着修道者的礼仪,隐藏在厚厚帘幕的后面。

      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随着往事,一天一天逝去。了解故事的人一个个离去,终于势所必然地,把故事说到了无法追溯的日子。……

      车轮在身下辚辚地滚动。那是不由阿里亚娜控制的飞驰。年少的御者似乎很喜欢快马加鞭。不过,车身还是很稳。他驾着车在雪地里飞动着优雅的曲线。坐在车里的阿里亚娜,应当能感觉身边黑暗的潮水向左或向右*倾泻,之后温和地转一个回旋。旋涡的中心是阿里亚娜,而阿里亚娜便也稳坐不动。耳边全是夜的静谧,车的轻巧,让颠簸也杳无声息。阿里亚娜躲在星光也没有的漆黑中笑了。也许她会,前所未有地,安心。

      不必打破这样的安静吧。这颗心早就给别人夺去了根基,游荡了太久太久,却难得一刻的平静。这样的安静,真是个灵魂落脚的好地方呢。
      年少的御者,有没有人告诉过你,阿里亚娜曾经很喜欢看星星?……
      你不用回答,更不用紧张。不必为阿里亚娜拉开帘子,今夜阿里亚娜与星星们无关。

      无论阿里亚娜,还是王,都好多年没有见过有人待她这样的殷勤了。只是今天是一位少年人对阿里亚娜,往日,阿里亚娜也还曾这样对别一个少年。

      “要去哪里?”
      “另一片林子。”
      “多久?”
      “一天一夜。”

      那时的阿里亚娜已然非常冷静,而他还能在阿里亚娜面前貌似随和,目视阿里亚娜坐在驭手的位置上,高高扬起手中的长鞭,送他到力所能及的任何地方。
      阿里亚娜想象自己是他的驭手,与他一同奔驰在这苍茫大地上的驭手。
      尤尼泽尔至高的女祭司,原本便该是王的御者。而王,是整个城邦的御者。

      修道的人秉性通灵。阿里亚娜记得,是他让阿里亚娜成了恪守忠贞的女祭司。王的嫡嗣原只有阿里亚娜,父亲的王座位原属于阿里亚娜,那些臣民原当服从阿里亚娜——只是他成为了王。而阿里亚娜,从此离开了熟悉的一切,生长在繁华之外,荒芜之中。那是王庭里常有的故事,但是阿里亚娜好像并不恨他,淡得像圣林雪下的冰泉。阿里亚娜会轻松自如地和他说话,和他到处去走。她知道太阳贞女是做什么的,但她仿佛从未畏惧过自己的命运。每次见到他时,都是坦然而镇静地,望着他的眼睛,反倒是他的目光,为此时常左右闪躲。
      阿里亚娜是他的驭手,只是他的驭手,奔驰在这苍茫大地上的驭手。
      他也曾肆无忌惮地幻想过,当他冲向阵前的时候,阿里亚娜是否也能这样安心、这样镇静地坐在他的左手边,双手控着四匹骏马的缰辔。或许阿里亚娜会彻底失去自制,挺起身来为他挡去左边来的暗箭?——无论如何,阿里亚娜不会放开缰绳。

      耳边似乎响起那时沉静得不起波澜的少女话音:

      “王兄,你知道,控制这四匹战马的感觉,和控制着寻常马匹,全然不同。战马的性子最是刚烈,那肩背挺直如最勇敢的战士,强韧而有力,如最伟岸的男子的臂膀。它们总是迷恋着奔驰的快感,略略放松一些便加快了脚步。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那蹄声特别清脆,特别动听。马颈上的铜铃疯狂地震响。你轻轻一拽左边,略微放松右边,嗒嗒嗒嗒嗒嗒……”

      整齐划一,踏碎关河,大地都为之震动,就算最柔弱的女子,也会振起荡平四海的豪情。那是父亲为城邦指定的王者,却是他永远不敢相信自己真正能征服的对象。
      哪怕将来有朝一日,会以城邦的名义,把她禁锢在自己的衾枕之间。但现在,他不敢。

      阿里亚娜曾试图劝说他到国境线上,要他瞧瞧待他征服的土地,但被他拒绝。他站起来,努力装作断然的样子,轻轻一摆手,动作带有王室成员别样的优雅从容,其实却是害怕:怕阿里亚娜突然带着他冲进陌生的国土,而她和南国早有什么他所不知的私下勾结。自己做过的事,总担心别人也来一遍,虽然阿里亚娜从来没有任何悖逆城邦的行动。

      他虽然喜欢弯弓,却也只在游猎的时候。
      弯弓所向的,甚至不是高飞而过的鸟,而是野兔。

      尽管如此阿里亚娜仍然尽量避免车身哪怕最微小的颤动,担心因此他的箭失了准头,稳稳地,辙儿经过的地方留下刀削一般的沟壑。
      到围场以前他总是喜欢在车厢里小睡一会儿。那时候彼此便都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像今天现在这样,只有车外的声响。
      阿里亚娜就轻巧地走着平滑而平缓的弧,一个接一个地,左,右,反方向的弧,避开地上会震动车身的石头,连成一条漫漫悠长的曲线。
      有时夜里出来,阿里亚娜会抬头望一天繁星:她说亮晶晶的穹顶不容抗拒地压下来,压得人几乎窒息,看似宁和却又霸气。阿里亚娜会屏住呼吸硬昂起头,在那些亮亮的光点中找车内人的一双眼睛。她曾说过那双眼睛当年犹如豹子一般犀利,到处喷射锐气的火焰,很好看,并且很多女孩都喜欢看,盯着看,哪怕看一眼就会被它们灼伤,一辈子也无法痊愈。虽然这话令他听见时情不自禁地深深颤抖。但无论如何,他是阿里亚娜的王;阿里亚娜是他的驭手,如果可以,一生都是只属于他的驭手。

      阿里亚娜只有一件事情不肯为他去做:跪在他面前,请他踏着自己的肩背上车。
      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可笑的尊严。修道者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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