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僭主的噩梦》萧牧之

1、一

　　临出门时，年轻的阿里亚娜，缓缓地，给自己罩上了厚重的黑色绣金长袍。
　　兜帽从颈后翻过头顶又缓缓落下；遮住了黄金的冠冕，也遮去了脸的上半部，眉眼笼罩进一片黯淡无光的阴霾。天，很冷。北风擦过她和从者脚边，搓起一球一球的雪，凶狠得完全不真实。在她身后，跟着排成两列的女弟子，和她一样，面纱都灰蒙蒙的，如同夜雾。
　　她们面纱底下的呼吸，或许也有些困难。
　　——因为目睹这一切的尤尼泽尔之王，情不自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阿里亚娜不该还在这里，不该还在圣林里。
　　君王同父异母的妹妹、北国圣林的太阳贞女，三年之前，早已去了南方的波塞多尼亚城。护送她的，哦不，押送她的，是奉命来接人质的将军，还有他带来的使团和军队。
　　他们说，波塞多尼亚的王，愿与尤尼泽尔交好，并让他的女儿和尤尼泽尔的王结亲——前提是：交出现任太阳贞女。

　　太阳贞女，是尤尼泽尔最高的祭司：
　　代表着崇高的智慧与力量，也代表城邦本身；是银弓之王、太阳之神在凡间的代言人；从来也必须由国王女儿来担任。但只有每一任的王和太阳贞女知道，她们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使命，就是她们的身体，也就是尤尼泽尔命运的象征，她们在必要的时候，需要应王的祈求或是命令，通过某些特殊术法，通过灵与肉的结合，将神明赐下的庇佑，经过自己的身体，导引到王的身上，祝福王，祝福整个城邦和王的结合。

　　她们是国王的姊妹，也是隐秘的另一种妻子。

　　一旦新的国王产生，旧的太阳贞女，就必须立即将职位交给自己的女儿，或者已故老国王其他妻子的女儿，然后，也就只有两种选择：焚身而死，向神作最后的光明献祭；或者剪去长发，遁入圣林深处，尽余生作孤独的修行，为世人承载不见天日的黑暗，直到老病而死。
　　因此，虽在百姓与官员眼中，往往有着近似于神的尊贵地位，尤尼泽尔太阳贞女，从来也不招那些备受父母宠爱、热爱俗世生活的公主们喜欢。如果不是性情孤僻、愿意终身苦行的虔信者，抑或女承母业、不得已而为之的苦命人，那大概就只有长辈恩怨的背负者，抑或宫廷秘辛的知情人了。例如阿里亚娜，虽是前任国王继配王后的独生女儿，父亲在世的最后几年，甚至做成尤尼泽尔立国以来第一位女王储，那时还不到十岁；奈何现任国王的母亲，却是已故原配王后，孩子生得早，懂事早，合纵连横、拉帮结派，也早。于是他十八岁时，携众元老的支持，强行登基，刚戴上王冠不到一天的阿里亚娜，便懵懂中被护送去了圣林。

　　圣林中的姑母兼姨母，见到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抱住痛哭了一场，随后便召集女弟子筹备献祭，三日之后，自焚而死。那是她母亲的孪生姐姐。
　　圣林之外，本该成为太后的人被灌下毒药，为王殉葬，却没人将这一切告诉阿里亚娜。

　　宫廷里的事情，百姓或只听见片鳞只爪，或者干脆一无所知。

　　而阿里亚娜年复一年主持着繁琐又重复的宗教仪式，扮演着人间的至高女神，在长老们的教导和护持下，熬到了自己十八。她身边，渐渐也开始有了一些十三五岁的女弟子。

　　为了保持王室血统的纯洁，尤尼泽尔的王，往往以自己的姊妹为王后，只有王后的孩子可以继承父亲的地位。然而，王常常在拥有王后同时，还有好几位次一级的妻子。这种信念常被南边的波塞多尼亚人嘲笑，认为无非就是乱*伦和放荡的结合，但尤尼泽尔王室自己很以为圣洁，反而认为波塞多尼亚自认王室是海神的苗裔，却缺乏捍卫神性的决心。
　　人心常有贪念，总有所求，所以，几乎也没有任何一位王，放过住在圣林中的太阳贞女。久远以来，有过爱惜姊妹侍奉神明虔诚之意的君主，只向她索取过一次外敌兵临城下时的祝福，但更多的则是索取而已，索取每年的丰收，甚至只是索取王室的安宁。理由林林总总。就像这一世的王，最初也并不是没有想过，为了和波塞多尼亚和谈顺利，是不是向自己的姊妹，索取一点祝福，反正阿里亚娜在别的事情上，从来也没有拒绝过他。

　　他甚至还有点遗憾当时放弃了这个想法，以至来不及品尝这最后一个妹妹的滋味。

　　因为他非常害怕每年祭春之日，阿里亚娜法袍加身、头顶祭司冠冕的样子，那样子仿佛她才是这个城邦真正的所有者：微微昂着头，身姿挺秀，神情安然，目光澄澈，华丽的黄金冠冕模拟太阳的荣耀，覆去少女一半额头，有如王冠之重。从她十岁，到她十八岁。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但这样子，他又怕她早已什么都知道。想撕碎她，想毁了她。想让她和自己的妻子们变得一模一样，只要有那么一个夜晚一样，就不怕有第二个。“连恩”这个姓氏，在南方的波塞多尼亚人口中，早已被众神诅咒千遍万遍。那又如何？三十年时断时续的交战，不分胜负，哪怕波塞多尼亚眼前占得上风，那还有以后呢？

　　王，可以指定自己现在的王后，担任新的太阳贞女。
　　既然父亲可以为了女儿，创造出一条全新的王位继承法令，那么儿子，不可以为自己的妻子——无论现在的，还是即将到来的——做些什么吗？

　　但阿里亚娜早就走了。就这样作为一个并不爱她的城邦的人质，被另一个城邦，算是劫走了。波塞多尼亚人似乎很明白尤尼泽尔的宗教，车队两侧，他们一定听见了百姓的哭泣。但尤尼泽尔的王，并未亲自去迎接和送别太阳贞女的王，这贞女登车之前一幕来得猝不及防又沉着庄严，压得他说不出话又挪不开步子，几近不能呼吸，只好倒抽一口冷气。
　　那安定如往常一般的姿容，好像在说，她还随时会回来。

　　眼前的阿里亚娜，正努力把冰凌过滤在纱外，深深吞进深夜最后一口宁静的空气。素色的马车静静在雪地里等着，车厢上蜿蜒着纯银的槲寄生树枝，一叶一叶一环一环重重叠叠，叠出一个又一个若有若无的五芒星，亮着幽幽的苍冰色的光。
　　御者也是一身的白，却还有一顶绛朱小帽，孩子似的眼光清澈而又虔诚。
　　不知道他究竟几岁，王便当他只是个少年。

　　那不像是太阳贞女的车驾，太阳贞女的车驾，应该是金灿灿的。
　　也不是波塞多尼亚人派来迎接她的车马，那虽然是来接人质，但珍珠贝母砗磲玳瑁之类的装饰，还是亮光闪烁，端得起一副南方滨海之国的派头。

　　那种银色，像雪，像阿里亚娜自己在雪地里，用术法幻化出来的梦境。像冰，像镜。毫无温度。像阿里亚娜此时的眼睛。
　　阿里亚娜就这样离开了跟在身后却停住了脚步的女弟子们，缓缓向马车走过去。
　　御者从车上跳下，跪在阿里亚娜面前，低着头轻声道：

　　“请您踏着我的背，上车吧。”

　　不要在阿里亚娜面前装成什么都能承受，孩子。这只不过说明你什么都没有经受。

　　王忍不住，在心里对少年人这样说。

　　眼前，阿里亚娜恰也微微冷笑，淡淡如常。

　　宗教系原创，原始宗教设定，混搭凯尔特印加古埃及古巴比伦等等，并且更加神展开。
目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结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