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时知日不知你》沙硕

4、第四章

　　秋香，是叶辰瑞的外号，源自于三十多年前的一部脍炙人口的电影，那是一个无聊的夜晚，围在一起看电影的叶唐两家人，偶然间发现唐璌与风流才子同名，于是闲的长毛的他们便以伯虎作为唐璌的昵称，而与其定了娃娃亲的叶辰瑞就理所应当的成了秋香，并在村子里流传开来。
　　与唐璌不同，起初，叶辰瑞是抗拒的，因为这个绰号与翠花一样土气娘炮，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脆弱少男心，为了摆脱这个名字，他离家出走几十次，可只要出现在电视中就必定一求百应的绝招，不仅没有构成应有的威胁，反而被父母混合双打很多次，皆因他未成年，有钱也买不了船票，出走的区域仅限于一块巴掌大的海岛。
　　从那时起，他就期盼着成年，然而好不容易拿到身份证，却惊奇的发现在时间的冲刷下自己居然无可救药的免疫了，甚至还为它独特的韵律而略感欣喜。
　　不过，时间并没有将唐伯虎与秋香的传奇应验于现实之中，两人有缘无分，虽然青梅竹马，但无缘比翼双飞，所以，在电影里他们是情侣，在现实中他们是闺蜜。
　　三十多年来，他们的友谊如同高山上茁壮的常青树，风雨不摧，不知不觉就成为了各自生命中的不可或缺，只不过它的形态与婚姻不同，它就像一句俗的不能再俗的美好祝愿：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唐璌的计划叫请君入瓮，言简意赅就是先把人骗到一处，然后全部做掉。汽车拐了几次，在一个陌生的小区停下来，她给正在加班的林越打了个电话，强制要求一个小时以后在公司楼下集合，接着，她又依样画葫芦将她的女助理周彤彤诓了出来。
　　结束通话后，她偏过头，窗外是一幢种着银杏树的高层，毒辣的日光下，玻璃材质的大门反射着七彩的光，她眼也不眨地看着，显然是在等待什么。
　　叶辰瑞也注视着窗外一点，这个计划里并没有他的戏份，他就像是一个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全程都在场外看戏。
　　他看了看表，大概过了十多分钟，玻璃门内匆匆走来两人，她忽然笑了，叶辰瑞蹙着眉，不明白她为什么在突然之间成了变态，变态到可以笑看丈夫与小三调情，好在这只是离别之吻，浅尝辄止两人便各自准备赴约。
　　林越和周彤彤几乎是被强行押上了车，他们被这始料未及的周末露营弄得一头雾水，然而唐璌给了一个相当完美的理由——为大龄单身汉叶辰瑞和适龄女青年周彤彤安排的一场即兴相亲。
　　相较于后座的面面相觑，叶辰瑞几乎要笑出声，第一次发现她不仅腹黑，而且演技甚佳，于是他配合着表演，八面玲珑的将车厢氛围打点得其乐融融。
　　汽车载着四人往海边开去，离市区越远，天越辽阔，两侧的绿植也不再是刻意而为的雕琢，当海岸的湛蓝色染上了眉梢，她忍不住朝着风的方向追去，这久违的气息几乎要让她忘却一切。
　　她脱下鞋，赤足踩过浪花翻涌的白色泡沫，湿润的触感卷起一声满足的喟叹，干涸的心灵忽然滋滋作响，她转过身对他们说：“我们去划船吧。”
　　这是一片被诅咒了的海域，几年前在此发生的一场众目睽睽下的情杀，让这里从此无人问津。但此刻没有一个人反对，他们也浸染在这海与天的无垠之中，来时的各思各虑都被荡涤一空，连同罪恶一起消散在空无一人的海滩。
　　他们快速地搭起帐篷，给橡皮艇冲上气，然后两两一对推入大海。按相亲的套路，叶辰瑞与周彤彤应该同乘，但叶辰瑞非要猜拳，于是不知是在上帝的安排还是某人的作弊下，周彤彤和林越成了搭档。
　　下午三四点的太阳又毒又硬，周彤彤戴着一顶鹅黄色的宽檐帽靠在船尾，一双长腿藏在碎花裙下，随风撩动着雪白的风光，林越的目光不偏不倚，如平常表演的那样，在船头规规矩矩的掌舵，两人各看各的风景，似清风明月般澄净。
　　唐璌不得不叹服两人的演技，假如不是亲眼所见，她死也不会相信他们的奸情，可真相一旦摆在眼前，痕迹就如雨后春笋纷纷冒出了头——周彤彤喜爱的榴莲酥，林越时常带回家的榴莲酥，一模一样的包装和味道；周彤彤项链上的LY，林越表带上的TT，还有每每见面时，两人不经意间的眼神羁绊。而她那除了愚蠢一无是处的大脑，竟然直到谜底揭晓才看见蛛丝马迹。
　　她的目光躲在黑色墨镜下，肆无忌惮地审视他们。从始至终都充当着摆设的叶辰瑞丢下掌舵手的职责，凑到她身边问道：“折腾了这么久，你到底要做什么？”
　　她抬头看了看天，夕阳与船已经开始了追逐，橙红色的余晖铺在海面上，漂泊着光与影的传说。她高声朝着他们喊道：“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返航吧。”
　　折腾了这么久，她只为等一个天黑，月黑杀人夜，黑色是犯罪最美的颜色，它充满了仪式感，它能释放出最深的恐惧，尤其是对周彤彤。
　　记得有一次，周彤彤被意外的锁在了仓库中，仓库四面封闭，且照明灯的开关设在门外，那一次，周彤彤的哀嚎声响彻了整个公司。
　　周彤彤打着手机探照灯姗姗而来，一束白色的光在黑夜里四处张望，她望着光想，周彤彤可真幸运，能够葬身于她梦寐以求的大海。
　　她用绳子将周彤彤缠了起来，并用胶带封住喋喋不休的嘴，然后丢入橡皮艇，她一边用钢针刺入皮艇，一边说：“别再和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没有什么用，我现在只想弄死你们，如果可以，我真想弄死你们。”
　　橡皮艇载着周彤彤渐渐远去，她后退几步重新坐回岩石上，耳畔的风呼啸而过，黑色的大海只剩下了不可逆转的苍茫。
　　她点燃引信，半米外的烟花唱起了凄迷的欢歌，一颗又一颗流星缥缈于空灵的天际，清冷绚丽，林越和叶辰瑞循声而来，烟火从松软的脚步下开到了尽头，徒留硫磺味飘散在黑夜。
　　林越打开手机探照灯，四处张望了一番，没有瞧见周彤彤的身影，便问了她周彤彤的去向，她指着大海，说在那儿，但视线中的夜漆黑的看不见一点儿色彩，她只好解释道：“我把她绑起来丢进了橡皮艇，还封上了她的嘴。”
　　林越愣了一下，让她不要开玩笑，但她只是幽深的看着他，一本正经的神色令他吃不准此事是真是假。他只好举着手机上蹿下跳地探了探。他说：“阿璌，你别闹了，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她到底去了哪儿？”
　　“如果你出轨是个玩笑，”她说，“那我也在和你开玩笑。”
　　林越吓得面色惨白，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她已经疯了，他扔下手机就要一跃入海，叶辰瑞揪住他的衣角，建议他坐上橡皮艇去找不太容易丢了性命，她也跟着温馨提示：橡皮艇可能有些漏气。
　　林越急得直冒冷汗，一溜烟儿便消失无迹。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大概是这两周里最畅快的夜晚，仇恨这把刀首次扎进了他们的胸口，同时也泻了她心上沉积已久的流沙。
　　她抱紧膝盖，朝远方望去，那里只有一汪深色的寂静。
　　有一束光忽然从黑夜里探出来，左右扫荡波澜不惊的海面，她听见林越的呼喊声在那里一浪又一浪地翻涌，为了另一个女人，他的恐慌震惊了整片海，仿佛不是在寻找一个人，而是在找寻整个世界，灯光跟着他的哀鸣越走越远，她数不清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它太慢了，几乎停止了运转，忽而，在某一个欣喜的音符中，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沙滩上渐渐燃起了一团篝火，似黑夜中瞭望的灯塔，熊熊火焰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有一种如堕烟海的悲戚从心底泛上来，一切又打回了原形。
　　去而复返的叶辰瑞丢了瓶啤酒在她的脚边，她迫不及待地拉开金属环，猛灌了半瓶才吐出一口气。
　　叶辰瑞沉默了片刻，问她这么做开不开心，她回答是比睡觉开心。叶辰瑞又沉默了，过了许久，他说：“如果他们死了，你就是杀人犯。”
　　她不禁笑了，这里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只要她愿意，尽可以翻云覆雨颠倒乾坤，杀人犯又如何，法律制裁不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道德也不过就是一块又臭又硬的垫脚石，她只管狩猎她的欢乐。她说：“如果他们死了，请你明天再报警。”
　　说完，便捏着易拉罐小口地啜了起来，她知道叶辰瑞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他越是生气就越是沉默，可她不想对此做任何解释，从今以后徒劳之事再也不想去做，当然，这是不可能的，很久以后她才发现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很多余。
　　不过此刻，她只想再要一瓶酒，正犹豫着是否要开口，叶辰瑞忽然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拉开金属环，气体冲破了束缚，他一饮而尽后，丢开罐子，对她说：“就一次，我只原谅这一次。”
　　唐璌闭上嘴，将呼之欲出的犹豫直接咽回肚内，她抱紧四肢，黑夜在浪花与礁石的拍打声中节节攀深，她望着那团不增不减的火焰，忽然感受到了透骨的凉意。
　　她曾见过比这更耀眼的火，不是在新闻里，而是幼年时在二楼数星星，数到第三百四十八颗的时候突然闻到了焦味，她以为是邻家叶辰瑞在烤年糕，结果整个村都沸腾了起来，火焰吞噬着一切，暗红色的一团斗起了魔法，她从未见过离得这么近的云朵，它是真的很美，它把星星都比了下去，但当村民们拎着水桶抱着脸盆来来回回在水与火之间冲锋，当哭喊声和咒骂声此起彼伏的交织时，她便觉得火没有那么亲近了。
　　那儿并不只是一片树林，那儿还有许多人开垦的田地，那时，大家都不富裕。
　　第二天早上推开门，火已经扑灭了，不过那股子焦味还残留在空气中，她不知道这场火是怎么扑灭的，只知道前去扑火的人，有的被烫坏了衣服，有的被烧了头发，有的被烧了眉毛，反正都是灰扑扑的，看不清谁是谁。
　　还有一场火也是在家乡见到的，它的火势比前一场要温和，它只是烧毁了两间老屋和一个人，那个人是她的父亲，从此，火再也温暖不了她的心。
　　然而今天，她突然想成为那团篝火，将仇恨作为燃料时，它将点亮她灰暗的逆人生。
　　只是，过往的三十多年岁月，她从未真正接触过恶，在佛家思想的影响下，她只吃蔬菜、鱼和少数几样家禽，不吃鱼子和幼崽，还在每年的初一和十五斋戒吃素，时不时将水生动物放生，除了蚊子、苍蝇和蟑螂，她没有杀过比这多的物种，佛家十恶，她都时刻谨记。
　　所以，除了最初涌现的灵感——让周彤彤随波逐流这一件得意的事儿过后，她在琐碎的日常中犯了难，总不能天天让他们在海上漂，或者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相同的情节和一秒剧终实在让人厌倦，也不能总是搞一些芝麻绿豆大的恶作剧，小打小闹的特别不大气，而百度、新闻里有意思的事儿，高仿得多了也很是腻味，缺少天然灵性。
　　苦恼了一段时间后，她决定回归现实，让生活成为主导事件的老师，同时结合先前积累的经验，顺水推舟，一箭双雕。
　　她并不觉得良心不安，在逆流的时光里，这只是一场游戏，林越与周彤彤的痛苦也只是一种消遣，虽然撼动不了这个世界的本质，但她可以践踏一切规则，从这个角度看，她几乎是无可抗拒的爱上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