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时知日不知你》沙硕

36、第三十六章

　　此时，她还在大学的校园里，每天清晨唤醒她的仍然是早晨六点的魔咒。
　　不过，她不再跑步，而是改成发呆，这是不得已的事儿，她早已忘了跑步这个习惯。
　　每一天，她都在忙着和时间争夺记忆，可是脑海就像一台放慢数倍的搅拌机，逆流的时间和顺流的时间不停的交叠、碰撞，记忆的碎片团成一团，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些因为交叠而错乱，有些因为碰撞而泯灭。
　　每一天醒来，她都会有一种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觉。
　　她也不再准时准点的上课，弹吉他和跳舞，打太极和钓鱼，并非是她不想，而是她记不得课程表，也记不得课程表放在哪里，更别提新衍生的爱好了。
　　校园里的事物正在一天一天的发生变化，她能感觉得到，只是并无关联，对她而言，最显著的就是宋朝晖的冷漠。
　　某一天起床，寝室的氛围忽然就变了，对床的宋朝晖从醒来开始就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话，反而是寝室里的另外两人频频与她交流。
　　她打开手机，看了看日期——2014年1月7日，她记不得这个日期有什么特别，也不明白为什么宋朝晖突然之间就不理她了。
　　为了搞清楚这件事情的始末，她跟着宋朝晖去了教室上专业课。
　　一到教室，她本想和宋朝晖坐在一起，但叶辰瑞忽然热情地呼唤她，她只好半路改道，朝右边第六排他所在的位置走去。
　　她一坐下，叶辰瑞便没头没脑的同她讨论计划，听了快五分钟，仍是没有听懂大概，她不得不打断叶辰瑞兴致勃勃地展望，她问他这个计划和她有什么关系。
　　叶辰瑞顿时脸色铁青，半晌没有回答，还是另一边的纪浩哲探出头来和她解释：叶辰瑞要和傅艺薇表白，为了不引人怀疑，需要由她将傅艺薇约出来。
　　这则消息简直如惊雷在耳边炸响，她不记得傅艺薇是谁，但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旖旎的片段，是关于她和叶辰瑞，她当即拍桌子质问他：“你都跟我□□了，为什么还要跟别人表白？”
　　她的声音并不小，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纷纷伸长了脖子望着她和叶辰瑞，而正迈上讲台的教授一个踉跄，幸好扶住了桌子一角才没有摔倒。
　　叶辰瑞几乎要钻进桌子底下，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哆嗦嗦的，望着四周炯炯有神的八卦脸，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嗷嗷地冲着她嚎叫。
　　“你有病吧，谁跟你□□了。”叶辰瑞说。
　　“不对，你肯定跟我做了。”她说，“我的脑子里还有画面。”
　　叶辰瑞气的要晕过去，如果可以，他很想拿本书拍死眼前这个在大庭广众之下胡言乱语的女人，损坏他的名誉事小，当众下不来台事大，他现在已经被各种目光逼得只想逃之夭夭。
　　但是，教授还在讲台上，他只得把头向下埋，尽量把脸藏起来。
　　教授以一句“年轻人不要乱搞男女关系”为结尾，结束了这个意外。
　　不过，唐璌仍拧着眉，她仔细地想了想，脑中的画面又开始浮现，那光着身体的一男一女确实是他们二人没有错，只是又有些不同，在两块碎片突然的碰撞中，记忆又有了新的内容，她一掌拍在叶辰瑞的肩膀上，说：“抱歉啊，我记错了，我们是很久以后才发生关系的。”
　　叶辰瑞直接用书本盖住脸，这节课，或者是今天，他再也不想看她一眼，和她说一句话。
　　可是，她却忽然换了话题，且内容是他此时迫切关注的，她只好把头从书本里挪出来，侧过头听她说：“你说的那个计划，我帮不了你。”
　　“别啊，你不是答应我了吗。”叶辰瑞说。
　　“我反悔了。”她说。
　　叶辰瑞板着脸望着她，对于她与神经病无异的反常，他有点儿紧张。
　　这个计划非她不可，虽然他可以亲自把傅艺薇约出来，但还是想要保留一份惊喜。
　　他只好用亲人、兄弟、闺蜜等的友情绑架逼她心软。整整四节课的时间，他滔滔不绝地做着挽救。
　　只可惜，她吃了秤砣铁了心，怎么也不肯妥协。
　　他十分沮丧，再也不做勉强。出于朋友的人道关怀，走之前，他建议她去医院检查一下，着重于精神和心理。
　　然而，当他抱着书绕过她时，她拉住了他的袖子，对他说：“这个告白，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叶辰瑞说，“这是我目前最大的愿望。”
　　说完，他就离开了。
　　她很失落，也很难受，仿佛有一只手不住地揉着胸口，令她难以呼吸。
　　尽管，她搞不清楚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纠葛，但是她的心很清楚的记得她爱他，大概也是在很久以前，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做一些令她心痛的事情，况且，它已经在痛了。
　　可是叶辰瑞却在不停地逼迫她，用了很多她无法拒绝的理由，每一个都让心脏更痛一些，而他目光里的决然与雀跃之光无所遁形，她甚至都不敢去看他。
　　最后，他离开的时候，她还是决定妥协，因为他说：这是他的愿望。
　　在他说这句话时，她的脑海里有一个碎片脱离了轨道，像流星撞击地球，一路火花激越，尽头处，星光炸裂，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浩瀚苍茫中哭泣，很清晰，她说：“你有愿望吗，或者有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情，我帮你圆。”
　　她的心更疼了，她甚至有些憎恨自己为什么要做出这种承诺。
　　回到寝室，她发了一条信息给叶辰瑞，告知她的决定，并澄清她的脑子没有问题，心理也很健康。
　　发完信息，她便顺着记忆将他所说的计划有条不紊的写在纸上，并以分步法在每一步的后面加上详细的批注。
　　一直等到下午两点，她才将纸条折起来，小心翼翼的塞到口袋里，起身准备离开。
　　寝室里一直徘徊在她身边的徐思琪突然拉住她的手，说她也想参与这个计划。
　　唐璌拒绝了，即使她记不清自己和徐思琪有什么纠葛，徐思琪和叶辰瑞有什么纠葛，但很明显来者不善。
　　然而，在她上街采购物品的过程中，徐思琪竟然偷偷地跟着她，为了不影响接下来的计划，她只得和徐思琪约法三章后，同意了徐思琪的加入。
　　叶辰瑞准备的告白计划是这样的：第一步，先吃饭；第二步，去公园散步；第三步，唐璌等人找借口离开；第四步，时间交给他；第五步，等他信号，放烟花。
　　唐璌深深鄙视这个计划，一点也不真诚，一点也不感人。
　　叶辰瑞却十分自恋，他认为：表白是看你说什么，怎么说，真诚在于表达，感人在于实际行动，其他一切都是假的。
　　她听了，依旧鄙视。
　　六点半的时候，她在手机通讯录里查了一下傅艺薇的号码，并拨通了电话，她约傅艺薇在学校门口见面。
　　过程很顺利，她们直接打车到叶辰瑞事先定好的餐厅，除了她俩，另外三人已经到齐了。
　　两人一坐下，饭菜立马上桌。叶辰瑞举起杯子，说了几句“今日星辰璀璨，大家吃好喝好”之类的祝酒词，便宣布开餐。
　　纪浩哲和唐璌凑合着补了几句，气氛还算热烈，至少两个主角聊得很投缘。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八点时，五人按照原定计划一起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消食。
　　纪浩哲是第一个尿遁跑路的，徐思琪是第二个有急事离开的，剩下一个唐璌，仍旧站在并列队伍的中间。叶辰瑞不动声色地捅了捅她，眼神示意可以滚蛋了。
　　唐璌当做没看见，她指着右边的方向，提议去那边看300年树林的老树。
　　傅艺薇当然欣然同意，毕竟是学艺术的女生，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尤为热衷。
　　叶辰瑞瞬间黑了脸，一声不吭地跟在她们身后。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唐璌，余光好似两束激光，几乎要将她的后背射穿。
　　距离老树还剩下一半的距离时，唐璌终于决定从队伍中撤离到后方，她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叶辰瑞悬着的心脏终于落地，他上前两步，与傅艺薇并肩而行，同时放慢了前进的脚步。
　　“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一个个的突然离开了？”叶辰瑞说。
　　“我就知道，有阴谋。”傅艺薇说。
　　“艺薇，你觉得我怎么样？”叶辰瑞说。
　　“要听实话还是假话？”傅艺薇说。
　　“我两个都想听。”叶辰瑞说。
　　“假话是风趣幽默、心胸坦荡。”傅艺薇说，“真话是表里不一，虚有其表。”
　　“所以，你觉得我长得很帅。”叶辰瑞说。
　　“不要脸。”傅艺薇说。
　　叶辰瑞狡黠的笑了笑，而后向前一步，面对面对她说：“艺薇，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都这么评价了，”傅艺薇说，“你哪来的自信？”
　　“我倒觉得你是在夸我。”叶辰瑞说，“我可没见你这么夸别的男人。”
　　“你太自恋了。”傅艺薇说。
　　“那你的决定是什么？”叶辰瑞说。
　　“等看过那颗300年树龄的老树，我再回答你。”傅艺薇说。
　　叶辰瑞笑着握着傅艺薇的手，加快脚步，再往前是一座小石桥，白色的桥身被淹没在夜色里。
　　两人的脚步在石桥前定格，沉默中，周围的一切被放大，感官淹没在寂静无声中。夜特别黑，眼睛几乎被黑色渲染，什么也看不见。
　　当他们即将跨上那座石桥时，石桥突然亮了起来，桥两侧用一串串小彩灯绘成各色图案，灯光照射下的白色桥面，铺满了各色花瓣。
　　忽而，微风轻拂，馨香四溢。
　　傅艺薇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右脚提起，她一步一步地踏上去，脚下的松软如越过云彩，美妙的不可思议。
　　叶辰瑞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一时沉默不言。
　　走了几步，她转身，裙角飞舞，姣好的身段像舞蹈一般掀起一阵香风，她问他：这些是不是为她准备的，他点点头。
　　就在那一刻，她的脸上绽放出璀璨的笑容，同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瞬，而后伸出手，化被动为主动。事情到现在，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但他还是听到了她的答案。她说：“我答应。”
　　刹那间，烟花绽放，恍若上天的祝愿在天地间盛开。而后，光芒又像蒲公英的种子在空中散落，并坠入桥两边的河水里，溅起晶莹的水色，一时间，天空与河面交相辉映，沉闷的黑夜顿时幻化成七彩的世界。
　　傅艺薇侧过身，将头枕在叶辰瑞的肩膀上，仰起脸静静地望着，思绪随着绚烂的烟花，一点一点陷入梦幻里。
　　叶辰瑞也一言不发，他的眼睛比黑夜更深沉一些，里面闪动着不知名的幽光。
　　远处拥有300年树龄的大树下，藏着三个人的身影，他们的行踪完全被茂密的树荫掩藏。
　　唐璌悄悄探出头，一动不动地盯着石桥上的两人，纪浩哲则靠着树干，手指塞在耳朵里，避免被震耳欲聋的噪音损伤听觉，而徐思琪则蹲在地上，捂着嘴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过了很久，徐思琪抽抽搭搭地问道：“他们是在一起了吗？”
　　“应该是的，都抱上了。”她说。
　　“你不伤心吗？”徐思琪说。
　　“谈不上。”她说。
　　她的心更合适用麻木来形容，尽管她并不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心提醒着她：它曾受过很多次创伤，或者，它的伤从未停止。
　　她裹紧大衣，转身离开，但徐思琪不想走，纪浩哲只好拖着徐思琪离开。
　　最后离开之前，她转头看了一眼，他们正在拥吻，手指不由得攒成拳头，她只好将它们藏进口袋里。
　　忽然，手背触及到一个冰冷的棱角，那是一张折在一起的纸条，她走到垃圾桶旁，看了一眼，然后将它投入其中。
　　徐思琪受了很大的刺激，一回寝室，就直接爬上了床。
　　唐璌也没心情，虽然她的脑子出了问题，但毕竟也算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她有条不紊的脱衣、洗漱，涂水乳。
　　这时，手机来了条微信，内容是：谢谢你准备的一切。
　　来信者是叶辰瑞，她点开，回信：恭喜你梦想成真，刚要发出去，又删掉，想了想，改成：不用谢。
　　“叮咚”信息又进来，这次的内容是：改天单独请你吃饭。
　　她回了一句：好的，就彻底关机。
　　接下来，她忽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过了很久，她将水乳盖上盖子，拧紧，一一还原，然后拿上外套出门。
　　季春三月，天还是寒的刺骨，寝室的天台角落里有数把长椅，她挑了最深处的一把缩在上面。此刻，天台上空无一人，很安静，很适合一个人待着。
　　一个人，思绪渐渐飘远，她陷入了一种无边无际的自怨自艾中。
　　自从记忆遗失以后，她越来越看不清这个世界，是正的还是反的，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因为，她的记忆病了，可惜没有人知道，她深爱的那个人也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她爱着他。
　　她很想去治病，却没有地方可以去，她想诉说，却没有一个人会记得。
　　她将身体圈起来，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地下。世界忽然下起了雨，她的眼泪穿在一根尼龙线上，雨滴一滴一滴接连不断，直直打湿了鞋面。
　　她忍不住将身体圈的更紧一些，无助像影子寸步不离，缠绕在心上笼做一团阴影。
　　她很害怕，再过一段时间，是不是就会失去所有的记忆，而没有记忆的她，会不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想到这个可能，她闭上眼，身体微微颤抖。
　　正当她在恐惧中瑟瑟发抖时，黑暗中忽然乍起惊雷，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不远处，有人站在逆光下，脸色模糊成光影，她睁大眼睛，看着光影慢慢靠近，看着光影慢慢清晰，竟然是宋朝晖。
　　宋朝晖半掬着身体，一边向前一边擦着眼睛，她的眼泪霎时化作瀑布，一发不可收拾。
　　宋朝晖顿时慌了，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她的眼泪完全模糊了视线，宋朝晖只好抽出随身携带的纸巾，手忙脚乱地替她擦着眼泪，一张又一张，眼泪从两个白中镶着黑的洞穴里汩汩而出，仿佛永远也流不完。
　　宋朝晖几乎要急哭了，她不停地劝着哄着，最后一把抱住她，像对待婴儿一样，一边拍一边将手收得更紧。
　　她不知道那一夜哭了多久，只知道醒来后，她便彻底失去了宋朝晖，也彻底失去了对记忆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