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的自留地》七寻

31、二十二、来陪我吧

　　“……就是这样。”塔矢亮看着从他开始叙述后一直严肃着张脸的越水，忍不住将声线放得更轻柔了些，“真的只是意外，不用担心。”

　　将手边的水果拼盘朝他所在的方向推了推，奈奈仿佛无心地随口一问，“塔矢你每天来棋院都走同一条路吗？”

　　“嗯，先乘电车然后步行，虽然棋院离家并不是很近，但算上电车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

　　见他一点一点地消灭水果，奈奈面上终于带出了一丝笑意，“这样啊。”

　　——可是塔矢，电车下方的人流停靠台旁是不允许任何车辆经过的。【①】

　　“知道是意外我就放心了，你不知道听到你说差点出车祸的时候，我都要被你吓死了。”奈奈边收拾餐盒边小心叮嘱，“下回路上要多加小心”

　　——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嗯，这次多亏花崎桑了。”将桌上细细擦拭一遍，塔矢亮伸手将她准备去清洗的餐盒拿过，“今天我来洗吧。”

　　话虽如此，最后还是两人一起洗完了餐具。等他们下楼后，奈奈发现伊角有些踌躇地朝她走了过来，“我有点事想问你。”

　　虽然很诧异，但奈奈还是点头跟着他走出了棋院。

　　虽然她现下已经能和大部分院生打成一片，但毕竟不是一同学棋的朋友，彼此之间有亲疏远近很正常。就如她与和谷关系最好，怎么开玩笑都没关系，对她而言，多数时候的伊角给她的感觉就像同门中的芦原：说亲近也亲近，但终归隔了一层。所以当伊角说有事想问她的时候，奈奈确实好奇。

　　等走到无人处，伊角犹豫了一下小声开口道，“你今天状态不好吗？”

　　“诶？”奈奈愣了几秒，“没有啊。”

　　“那你的棋……”似乎在斟酌用词，伊角蹲下身与她齐平，“来采访围棋的记者大多都只是看个花架子，报道也基本是正面的，你和塔矢亮都已经是确认出线的职业棋手，所以不用有太多的负担。”

　　他的声音很柔和，带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似乎是察觉到她有些茫然无措，伊角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越水的围棋是很强大的，你只需要相信自己。”

　　所以他说的有事要说就是出来鼓励自己？

　　奈奈眨眨眼，将忽然涌上心头的喜悦压下，“嗯，我很期待和塔矢对弈的，一定会给大家带来一盘好的棋局。”

　　被人期待的感觉让人愉悦，愉悦会让人上瘾。她的发顶还残留着某种温暖，心也被鼓动地热切了起来。

　　这是被遗忘了很久的感觉，心口有些酥麻，情感却很酸涩，头脑深处仿佛有什么在等待被唤醒。

　　“伊角前辈，你下围棋觉得快乐吗？”

　　正打算带着他回去的伊角脚步一顿，他像是一个尽责的兄长般将越水拽住他衣角的手握住，复又弯下腰与他齐平，“那越水觉得下围棋快乐吗？”

　　这看来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伊角看着眼前人迷惘的小眼神，突然觉得整个人都变得柔软了。

　　是啊，说起来越水绿才只有十二岁吧？倒是和家里的弟弟们差不多大。只是家里那两个皮小子还在为了游戏机和父母斗智斗勇，他却已经成为职业棋手了。

　　“我之前说过了吧？越水的围棋真的很厉害。”伊角的声音更温和了，像是徐徐暖风吹过她的耳畔，“越水一定为了围棋付出过很多时间和精力。我虽然不能完全体会越水心中的感觉，但我想被棋神眷顾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是快乐的。”

　　“被棋神……眷顾？”原本回握着他的手慢慢松开了。

　　“是的，我们都是被棋神眷顾的众人。”伊角的目光从来都没有那么坚定过，“难道你现在还能想象有一天完全没有围棋的日子吗？”

　　虽然迟疑，但奈奈还是开口：“不能。”

　　“嗯，这就对了。”伊角忍不住又抬手揉了揉他的金色短发，“下午的考试就快要开始了，我们进去吧。”

　　奈奈听话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往里走，却在将要进入对局室的时候忽然出声道：“我不清楚自己是否是被棋神所眷顾的人类，但至少被他眷顾的人太少了。不然又要怎么解释有那么多人永远都当不上职业棋手或是当上了棋手却一辈子都取得不了头衔呢？但如果前辈说的是对的，那些人曾经都被眷顾，那他们现在就是被神抛弃的无用之物。”

　　她说的十分轻，只有伊角隐约听到了。

　　不断有人越过他们走进对局室，没有一个人的脸上带着笑容。

　　其实在这职业考试的第二十三场，一切结局都已经写好。每年仅有的三个名额，在今年其实只剩下一个而已，但就是这唯一的一个名额也在前天被确定了。

　　那个人不是他伊角慎一郎。

　　“伊角，你站在这里做什么？马上要到时间了。”和谷从休息室里出来就看见伊角僵硬地呆立在对局室门口，“不是说……”

　　话音戛然而止。

　　那是怎样的一种表情，或者根本就没有表情，也正是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更让人惊慌。他的目光明明望向前方，但在其中却分明找不到焦距。他的嘴唇在不自觉地颤抖，仿佛想要反驳却找不到言语。

　　信仰在摇摇欲坠。

　　“伊角，走了。”和谷大力地拍上他的肩膀，“职业考试还没结束，看，你的对手已经坐在棋盘前等你了。”

　　越水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和谷在回到自己的棋盘前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完全不在状态的伊角，他就那样魂不守舍地坐着，思绪明显不在。这一局只怕……

　　暂不论其他人如何，重新坐回棋盘前的奈奈却没有觉得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

　　她似乎不像是坐在对局室里，而是在深海之下。周遭都是暗沉冰冷的海水，唯一的光就是眼前纵横交错的线条与已然落下的棋子。这里不会有任何人到来，也不会有任何的痛苦与伤悲。她需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将棋子落下，让那耀眼的光慢慢泯灭。

　　【来陪我吧。】

　　“塔矢输了？！输了多少目？”
　　“中盘认输，白棋被杀得溃不成军，我从没有见过塔矢输得这么惨！”
　　“骗人的吧？那个塔矢亮居然会输？对手是谁？”
　　“越水绿，就是那个学棋只学了一年多，这次考试全胜，拜在塔矢名人门下的超级天才！”
　　“真可怕啊……”

　　看着伊角将刚盖好章的越水拉走了，和谷迟疑了几秒后小心地跟在身后，而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个人。

　　塔矢亮沉默地收拾好棋盘，又拿好越水早上带过来的便当盒这才跟上前去。

　　伊角并没有拉着越水绿走很远，而是在棋院内的一处树木掩映中停了下来。

　　两人谁都没有先开口。

　　奈奈颇为耐心地等待着他，反而是伊角看着他眼中的澄澈又忍不住退缩了。

　　明明都下出了那样令人窒息的棋局，为什么他还能这么无辜？都说棋风如人，可偏偏在这个人身上完全得不到应验，明明——

　　伊角的眼神一下子变了，他右手握拳抵在唇畔，沉思了片刻后出声道：“还没恭喜你，今天的棋局又赢了，虽然还差一局，但提前祝贺你全胜出线。”

　　“谢谢。”

　　“那么，胜利了，你觉得快乐吗？”

　　越水绿面色如常，嘴角勾起他熟悉的微笑弧度，“无论胜利失败，这对我们而言都是一次不错的经验。塔矢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对手，和他对弈我很高兴。”

　　官方回答，无懈可击。

　　“明明年纪尚小，但越水给人的感觉就像大人一样可靠呢。”伊角按住他的肩膀，目光不曾离开，“可是今天的这盘棋说是虐杀也不过分吧？尽管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显露杀招，可我相信塔矢看得很清楚，不然他也不会中盘认输。即使这样，你也觉得快乐吗？”

　　“围棋是竞技类运动，凡是运动，总有胜负。”

　　“你有很多种方式可以赢，为什么要选择最残忍的一种？”

　　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伊角看着越水将他的手从肩头拂下，“可我赢了，这就是结局。”

　　“果然今天就连塔矢亮都输了，今年棋坛最闪亮的新星非越水绿莫属。”
　　“塔矢名人新收的这个弟子不简单啊。”
　　“[同门对决，越水绿完胜塔矢亮，职业考试全胜！]这个标题怎么样？”
　　“哈哈，职业考试还没结束呢，说全胜也早了点。”
　　“连塔矢君都输了，再不会有人阻碍越水君了。”
　　……

　　直到记者们三三两两走完了，越水绿才开口，“你看，即使是备受宠爱的塔矢名人之子，一旦输了，人们眼里也再也不会有他。唯有胜利，方能永存。”

　　“越水，你的围棋太偏执了。”伊角双手握住他的肩膀，“这世上没有谁可以保证永远胜利，如果你一旦陷入盲目追逐胜利的歪门邪道中，你就再也体会不到围棋带来的快乐了。这样也可以吗？”

　　“围棋带来的从来都不只有快乐啊。”那个小少年嗤笑了一声后眉眼弯弯地看着他，“伊角前辈这次也没能通过职业考试吧？院生里无可争议的第一为什么年年都通不过考试呢？前辈会觉得这件事情很快乐吗？前辈还觉得自己被棋神庇护了吗？”

　　有风袭来，并不寒冷。在这个并不算隐秘的树丛之中，伊角第一次觉得无能为力。倒退几步，他颤动了几下嘴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在越水绿礼貌地道别转身之后，伊角才又叹息般地询问道：“在职业棋坛里天赋出众者甚多，头衔战名誉战等战况激烈，如果你一直这样想的话可就永远都没有尽头——越水，你要怎样才能停止？”

　　然而那个少年依然步伐不停地向前，只是背对于他摆了摆手，

　　“直到你口中的神厌倦于我，再不肯眷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