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逍遥》onion

30、第 30 章

　　紫宁儿领着傅菁目不斜视地走进里间，从柜中翻出件九成新的雪白长裙并一件浅蓝襦衣递过去：“换好叫我，胭脂水粉在柜上。”

　　傅菁怕热，只拿白裙未接襦衣，她把人叫住问得极其小心：“紫宁儿，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想着一会还要见尊贵至极的武皇后，一度被强压下去的不安又再次涌了上来。

　　“不会，你别多想。”紫宁儿将润湿巾帕拧干放进傅菁手里：“你莫要自乱阵脚。”自己和沛王固然走得近，那么傅菁呢?和吴宣仪交情不一般的“闯入者”，在武皇后那张棋盘上究竟充当了怎样一个角色?

　　紫宁儿暗自嗟叹，既然甚么都做不了，做甚么都无济于事，何苦还要愁那许多?

　　傅菁嗯了一声，仍旧是忧心忡忡，种种迹象令她逐渐意识到，无论先前吴宣仪隐瞒与否，自己对武皇后的整个安排都不可或缺，刹那间，心底突然冒出某种强烈预感，一旦见着武皇后，势必能够再次见到吴宣仪，无法掩饰的喜悦夹杂着期盼落实的激动就这么猛冲进脑海，带得四肢微微轻颤，与此同时，底下也还游荡着一丝不确定的忐忑，比蚂蚁爬得还要轻快。

　　但愿不会是甚么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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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厢边，紫宁儿带上门转回到外厅时，正好对上茶几旁边的胡女，眉头忽地一跳，莫非……这人也是被刻意遣过来的?她定了定神，试着挑起话头：“孟姑娘真会挑日子，但凡晚个一两天，都不用在这儿闷等的。”胡儿多半被伺候惯了，进屋就往主位上坐，毫无恭谦之意。

　　对面抬头看这边一眼，一点都不分生，语调还甚为熟络:“不是说了叫我岐鸣的么。”顿了顿又道：“我在王庭看过画师作画，挺有趣的，你们中土能人辈出，当不至于逊色多少，怎么会闷?”她并不介意在这等紫宁儿把画摹完，说完过后又从亮漆食盒内取出去年新晒的大龙眼，剥开脆壳剜出果肉，嚼一粒抿一口春茶，逍遥又自在。

　　紫宁儿坐到案台后面，铺开张崭新硬黄纸用铜板压好，看着胡儿腰间的黄玉佩道：“劳烦尊驾搭把手研墨，这样快些。”若诚心求画，胡儿理应舍得放下身段前来帮忙研墨才对……

　　胡女将她面上的游移不定看了个一清二楚，有心要看看她要做甚么，于是朝里间一努嘴，故意流露出几许不情愿：“你不是有仆从吗?”手上动作则不慢，依言往砚台上兑开了水，卷起袖子磨将起来。

　　如此只看得紫宁儿一怔，原是自己多心了，也对，若胡儿真个受武皇后支使，适才就不会对傅菁诸多阻扰，真不知今日究竟糟了何种魔障，总克制不住漫无边际的左思右想，难得心静。

　　胡女一边研墨，一边拿眼去瞄那紫宁儿，看得半晌不见有异，不由得有些失望。就在这时，对面门帘一掀，装扮好的傅菁走了出来，但见其衣衫素雅容颜靓丽，再无半分先前的臃肿模样。胡女哼了一声，暗道中原女子果然貌美，难怪王庭的骄兵悍将总要垂涎三尺，使臣回去过后也都赞不绝口。

　　仿佛得了默契一般，傅菁对这自称岐鸣的胡女亦无甚好气，隔着案台单单对紫宁儿行得一礼，本想说事后再行登门道谢云云，忽又发现两次登门带给给紫宁儿的绝非好事，更不知以后还进不进得这深宫禁苑的，还不如不说。外头的事情不等人，既已知晓是为武皇后的刻意安排，实在不宜再行怠慢。

　　傅菁理好衣裙挺身站直，与紫宁儿两相对视，不约而同涌起几分无奈感慨，如此再无只言片语，跟着门外宦官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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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女见紫宁儿尤在出神，索性把墨锭扔回到砚台上，弄出一声闷响：“诶，你别忘了我的事。” 说罢食指敲着几案点向空白硬黄纸，颇有催促之意。

　　紫宁儿瞪她一眼，这胡儿，连墨都磨不好，幸亏溅出来的墨汁不曾染中画纸，否则又得重摹。

　　“我做不来这水磨功夫，你自己弄吧。”胡女嫌弃地瞥了眼袖口上沾染墨汁的黑点，放肆盯着紫宁儿衣裙素净的腰身：“你倒是干净。”说罢拍拍衣袍，自顾自走到书架上另外抽出卷古书，靠在架旁随意翻看，好似她才是此间主人一样。

　　紫宁儿为之气结，情知阻拦无用，当飘忽目光掠过书架旁的半敞房门，看见傅菁换下那件衣袍时，居然又不受控制地朝走廊方向扭了头。

　　“还看?人都走远了。”胡女突然提高音量，字里行间尽是揶揄，紫宁儿神情的细微变化可逃不过她鹰一样的眼睛。

　　紫宁儿被说得一愣，隔了好一会儿才端起并不匀细的墨汁倒掉，继而拿起墨锭沿同一个方向开始研磨。她手很稳，动作格外轻慢，似已收敛思绪，又好似心思压根不曾有过远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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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明宫内，似这般在鼓捣文房四宝的可不止紫宁儿一个。

　　吴宣仪于凫形端石砚上研开特制黄墨，此黄墨由雄黄鱼胶合制而成，色泽亮堂，最适合点校文稿，时下要用的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武皇后。早上天子不但辍了早朝，还兴致勃勃地令左右带上未决奏折一并游湖登山，本拟对着湖光山色休憩赏玩一番再行批阅，谁知刚坐下不久风眩头痛的旧疾便犯了，不得不折返便殿歇息，将落下诸事顺理成章地托付给了武皇后。

　　武皇后坐在凉亭里一看便是一个时辰，不知不觉已写去半管黄墨。

　　“丫头，记得梁武帝有首《白纻辞》，怎生念来着?”武皇后搁下湘妃竹制的鸡距笔，示意执扇宫女替自己揉肩捶背，旋即捧起越窑的青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与钟情白瓷的自己不同，当今天子一向偏爱青瓷，做了十三年皇后的她一直没忘。

　　吴宣仪放开黄墨锭，心念疾转。

　　那代齐建梁的梁武帝萧衍先贤后昏，近小人远良佐以至朝堂覆灭，其笃信佛教的种种痴迷旧事至今仍被议论不休，武皇后断不会无缘无故提及一位作古帝王，只猜不透背后有何深意。况且萧衍共著《白纻辞》两首，皆咏舞女之曼妙姿容与几许情动，自己该答哪一首合适?

　　吴宣仪掂量片刻，将呼吸尽量放轻，挑着念曰：“朱丝玉柱罗象筵，飞琯促节舞少年。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怜。”筵席隆重丝乐动听，衬上傅菁当日的胡旋舞，与这词句倒也极为契合。

　　“哦?我怎么记得是‘纤腰袅袅不任衣’?萧衍皇帝做得不怎样，诗却写得不错。”武皇后睁开一双凤目，扭头转向底下曲折蜿蜒的栈道，悠然一笑：“你看走过来那位，身上穿的可像白纻衣?”纻者，苎麻也，织出的布柔软轻薄，穿白纻衣为舞称白纻舞，吟咏此情此景的诗辞歌赋，曰《白纻辞》。

　　满山皆绿，唯独底下的修长身姿带出一抹纯白，好生显眼。

　　吴宣仪目光略转，依武皇后所指看去，立即就看见了白衣飘飘拾级而上的傅菁。心中先是一喜，旋即不受控制地开始往下沉，适才自己所念词句含蓄唯美，和武皇后选读的大不相同，在另外那首《白纻辞》中，舞女明显已生出挑逗之意，尤其后面“赴曲君前未忍归，上声急调中心飞”两句，直把舞女对伴奏者的急切向往描绘得淋漓尽致。

　　说的可不就是陈府寿宴席间，她吴宣仪和傅菁眉目传情的一幕?

　　虽说瞒不住神通广大的武皇后，但怎都料不到竟连这等细微之处都会被了如指掌，武皇后会不会过于关注她们了?那些在退室里、膳堂内、花园中的种种耳鬓厮磨，会不会也统统都被瞧了去?

　　而进宫这等大事傅菁断不可能不提前和自己“通气”，自己的一无所知只能说明一点：和傅菁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

　　无论是自己想要托宦官带信出宫，还是傅菁在宫外使甚么手段想要传讯，都穿不透厚重宫墙。难怪每每想去弘文馆见杨超越时，总会有意无意被叫走，最后甚至还被武皇后召回“圈”在身边……

　　吴宣仪越想越觉骇异，越想越是花容失色。听说，傅游桓至今都没有站到武皇后这边来，让自己前往傅家赐烛外过后，武皇后是否还另外安排有其他人去做进一步尝试，吴宣仪不甚清楚，但是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一点：除了慷慨大方，武皇后手中一贯握着的，还有铁鞭、铁锤和匕首!

　　武皇后屏退左右，拉住吴宣仪双手说得亲切：“我体谅你，所以特意召她前来，丫头莫要拒了此番美意才好。”说罢抚上吴宣仪腰间绣有松鹤的荷包，里面装有新铸不久的私印。

　　吴宣仪哪里敢拒?立即屈膝跪地，用力叩头拜谢。武皇后越是和颜悦色，她的冷汗就越是止不住地流，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衣背。

　　至于底下，宦官将傅菁送到半山腰就止了步，再往前不是他这个品级能去的。

　　傅菁仰头凝神细望，秀雅山峰云雾缭绕，山顶六角亭迎着光，整个儿亮得通透耀眼。在那亭内，端端坐着位头顶通天髻的贵妇人，妇人髻插九钿，披一袭红锦大袖罗裙，双袖与衣领处皆织金云龙纹，显得端庄霸气妙不可言，必是武皇后无疑。在她旁边，刚刚站起身的宫女臻首低垂，身段纤细瘦长，恰是心心念念的吴宣仪。

　　总算见着了……

　　山风疾掠，流云随之飘忽游走，叫主仆二人若隐若现，直好比瑶池谪仙一般，梳着通天髻的红色人影晃了晃，好像朝这边招了一下手，那袖好宽好大，好像大鹏展翅，每一个动作都被日光炫出层影重叠，观之如梦似幻。

　　傅菁收起激荡心境，不由加快了脚步，跑得好一阵方始跑至亭外，来不及喘口气就匍匐到阶上大礼参拜，直到武皇后四平八稳的声音响起，让她站起说话时，一路紧绷的心情才稍微松开一些。她巍巍站直，双手呈上蹀躞与风干信纸，毕恭毕敬等在一旁听候发落。

　　此刻所站之地离吴宣仪很近，她很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走过去把人抱紧并狠狠揉入怀中，不去理会甚么印鉴和密信等等猜不透的烦心事。可惜却是不能，和吴宣仪中间还隔着有武皇后，一个垂帘听政母仪天下、正如日中天的威严女人!

　　思念愈深情愈深，不敢妄动的俩人目光交错在一起，重逢的殷切热烈陡然盖过了对未知命运的惊惧，这一刻，彼此都盼得太久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