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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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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儿姑娘?”傅菁拎起茶壶重新倒好茶水,举着茶杯递到她跟前。紫宁儿仰头饮尽,旋即又伸直手臂,示意傅菁再给满上。如是连三杯,心中方始安定一些,继而审视着傅菁道:“你如何发现的这个?”上回傅菁对此绝口不提,今日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摆出信笺,定是得了旁人指点之故。
傅菁嘿嘿干笑两声,故意不提陈意涵的大名,试图含混过关:“一位朋友无意中发现的,宁儿姑娘,这印属于何人所有?”
“哦?哪位朋友?姓甚名谁?”紫宁儿不和她绕弯,事关重大,不问个清楚明白,岂能轻易把种种瓜葛说将出来?
傅菁好生尴尬,就好比毬场中滴溜溜转个不停的鞠丸一样,不停被人用杆子左右敲打着往前赶,苦也。
“既不能坦诚相待就请回吧,权当我从未见过你,也从未见过这封信。”印鉴一露,紫宁儿情知无从推脱,日后无论怎么否认都将无济于事,自己和傅菁俨然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绑得彻底结实。然则为稳妥起见,又不得不这样去诈傅菁的话。
傅菁有求于人,唯有服软道:“是……少司成家三娘子陈意涵发现的。”反正陈意涵也没说不准透露姓名,之前不也把紫宁儿“卖”了一次么?权当是扯平了。
“弘文馆陈逸陈少司成家的三娘子?”紫宁儿反复咀嚼着,与其说在问傅菁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来得要恰当一些。
那少司成风评素来不错,外头皆说其不喜封荫入仕的权贵,反而偏爱寒门士子,常和一众低阶文官诚心相交,倘若振臂高呼,应者当是不少。陈家三娘好算计啊,傅菁是她爹陈逸带进宫的,如今不叫这人去找陈逸对质,反倒把烫手山芋往内文学馆这儿推,由此置身事外,让旁人觉得陈家父女不曾泄露过天机,更不曾辜负武皇后的一番心意,真真精明!
眼见避无可避,紫宁儿遂把谜题点破:“此印为武皇后所有,可保你在大明宫内畅通无阻。”第一次见这印章在前不久誊抄《盂兰盆经》时,取经书的女官说奉的乃武皇后之命。因印鉴图案构思精巧,且又沾上武皇后,故而她当时就记住了。
如今一看便知,着实好认得很。
傅菁脑中轰隆滚过一声响雷,早猜到此事不简单,却万万猜不到竟如此不简单。
“莫不是宣仪说动了武皇后,不对,莫非武皇后体恤宣仪,所以才,才……”傅菁越嘀咕越心虚,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说辞如何去说服别个?
即便退一步想,吴宣仪再怎么讨武皇后欢心,也绝不可能左右武皇后的决断,这分明是因为武皇后刻意想要让自己进宫,可进来以后能替武皇后做些甚么?这般遮遮掩掩不肯明示,甚至不惜通过陈逸做下许多曲折安排,又是因了何故?
紫宁儿由得她在边上震惊着反复揣度,自己则捏起信纸仔细研读,当看见“佩御赐之物以应突变,不至横遭皮肉之苦”时,先前有过的疑惑就都跟着迎刃而解了。傅菁那御赐之物当是指蹀躞,武皇后定然下过令,让宫人以此为记,见者一概不许阻拦,所以他们并不需要认识傅菁,只消认得蹀躞便足矣。难怪先前送傅菁回弘文馆途中,遇上的宫女宦官有不少都在打量着傅菁,那时还以为是傅菁烧炭一样的装扮太过另类所致……
“你入弘文馆碰上贾老之际,他有没有和你说过甚么奇怪话语?”紫宁儿将茶壶放到炉子上生火烤炙,身子太冷,必须吃点茶汤暖暖。
“无非教着怎么鼓捣书籍之类,没甚么特别的。”傅菁回神,冥思苦想好一阵仍旧一无所获。其实能察觉的早该察觉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紫宁儿问完过后亦知结果会是如此,于是又指着她腰上蹀躞问:“贾老可曾提醒你如何穿戴?”傅菁是披着校书郎罩袍过来的,势必和贾老有关,有了通行蹀躞还要在信纸上加盖一方私印……想要给甚么人看么?
傅菁经紫宁儿这么一提醒,不由得恍然大悟:“贾老说过,馆内备的袍服不多,这身乃最后一套,腰带被老鼠咬坏了不及更换。”当日她确实是依着贾老吩咐将御赐蹀躞显露在外的,因其正好又应了密信中的交代,更是不疑有他。
紫宁儿长长叹得一口气,压低声音将种种揣测缓缓告诉傅菁,也不管傅菁如何震惊,说完后径自将信纸递还过去道:“既是武后召你,你且去吧,找外面掌事相问,当能知武后行踪。”
“多谢宁儿姑娘指点迷津。”傅菁听得虚汗直冒,心中感激尤甚,她心性本不愚钝,被点通过后很快也跟着分出了轻重缓急,武皇后旨意,不可逆。
“傅姑娘,最先引你到内文学馆来的红衣女官,你还记得么?”紫宁儿追问一句,叫迈开步子往外跑的傅菁滞了一下,她想了想,扭头答道:“不太记得了,但最初带我的应该是位青衣姐姐才对,和今日这位打扮差不多。”
“嗯,知道了。”紫宁儿若有所思,若猜得不错,那日当值的青衣女官此刻恐怕已得了褒奖擢升,无需再做跑腿送书等琐事了。
环环紧扣如水渗沙,源源不绝绵密不断……所以,她紫宁儿被牵扯进来也是早就安排好的,叫适才妄那些妄想阻止傅菁进屋、袖手旁观的举动,显得格外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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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苑一隅的宫女居所忽然变得异样忙碌,吴宣仪与一众女官匆匆换过衣衫,随着传令宦官往北走去。刚刚接到旨意,要她们前往陪同帝后与诸位臣工,一起奔赴蓬莱仙山登高观景。
定是天子又心血来了潮,风疾才好没几日就闲不住了。
吴宣仪边走边想,本打算去弘文馆一趟的,眼下唯有作罢。说来也怪,杨超越入宫伴读这么些天里,她总是诸事缠身抽不出空,往常似乎都没这么忙过。许是去了一趟沛王那边后再重新回来,有些不适应了吧。
吴宣仪摸上装有武皇后私印的锦绣荷包,感受着指尖的冰冷触感,把思绪起伏的忐忑硬是给挤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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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边,内文学馆外的傅菁将将奔下台阶,居然冷不丁地和谁撞了个满怀,刚道得一声糟糕,生怕下冲蛮劲把对方给撞坏了去,那人就已自行止了退势,站在院中好整似暇地拍打着身上价值不菲的连珠纹蓝绸裙,一口汉话说得及为流利:“大唐的仆人走路都不看前面的吗?”
抬头,来者长辫及腰,棕色头发被七彩丝线束得紧实服帖,半胡不胡的衣衫裹着纤细身段,既不失窈窕玲珑,又突显出难得一见的飒冷威风,正是右银台门外见过的吐蕃少女。
“抱歉,我非有意冲撞,回头再向你正式赔罪。”傅菁将手一拱,抬腿欲走。
“撞了我还想算了?”这吐蕃少女明显习过武,抓住傅菁一使劲,疼得傅菁一哆嗦,差点跪坐下去。
“我有要事在身不宜久留,你放开!”傅菁用力挣扎,适才不是抱过拳作过揖赔了不是么,怎的这胡儿竟油盐不进,莫非定要斟茶倒酒才做数?
“上次胆敢这样撞我的奴才被阿兄拿去斩作了十八截,你想被斩作几截?”少女突然松手,傅菁止不住去势一下朝前冲出,险些撞到院门上。
耳中听着这样一番嚣张话语,脚下蹒跚着费力稳住身形,叫傅菁满腔怒火忍不住地蹭蹭往上冒,憋屈数日的怨气更是嘭一声齐齐跟着涌上头顶:“好个胡蛮儿,胆敢逞凶逞到唐宫里来,不怕千刀万剐么!”
“千刀万剐?你手无缚鸡之力,拿得动刀?”吐蕃少女讥讽道,好像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一样。适才甫一较劲,她已知这黝黑仆从压根称不上强壮。
“你管我拿不拿得动刀,自有人能修理你!”傅菁十万个不服,自己驰骋毬场时时常赢多输少,万万料不到居然会被一个胡儿评为“手无缚鸡之力”,简直岂有此理!然,想要高声喊人却颇为忌惮,这儿终归是紫宁儿处所,闹大了对谁都不好。
一通争吵尚未尘埃落定,内里紫宁儿已被吸引出来。立在台阶上,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远处廊下唯唯诺诺不敢靠近的几个宦官,然后才是堵住院门的番邦少女,少女年岁不大,长相颇为标致,只浑身上下透着股同龄人所没有的煞气,仿佛蓄着团猛火又仿佛藏着汪深泉,但凡有个豁口,压在底下道不清说不明的力量就会喷薄而出,瞬间将人噬得片甲不留。
紫宁儿稳住心神,暗道胡风彪悍,所以才会生出此等诡异错觉,口中则呵斥那少女道;“何方狂徒胆敢擅闯内文学馆!”番邦胡儿能大摇大摆越过馆外禁军士兵走到这儿,手中必定握有通行令牌,自己这假意喝问也不知能不能替傅菁解围的。
吐蕃少女上下打量紫宁儿几眼,先是惊艳,继而不屑,最后转为轻佻,将与生俱来的高傲展露得淋漓尽致,毫无丁点唐人谦恭含蓄的痕迹。
“你再不实话实说,我就让内侍官将你拿下!”紫宁儿唬道,碍于傅菁的“特殊”,她亦不愿惊动四邻,以至于说完之后迟迟不见有所动作。
吐蕃少女哈哈大笑,宛若晴空上潇洒掠过的鸿雁,举起来的右手果然捏着块黄玉令牌:“瞧仔细了,这是你们圣人赐的,可自由行走于命妇院与内文学馆,姑娘你还要拦我吗?”
论年纪,她比紫宁儿还要略小一些,可气势竟高了两头不止。
紫宁儿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念道:“辕井多温润,何须慕晴天?姑娘你福泽深厚,是紫宁儿眼拙了,敢问姑娘到此所为何事?”话音刚落,底下傅菁就忍不住笑了出声,这斯文至极的紫宁儿分明是在讥讽胡蛮儿坐井观天、狂妄而不自知,真真有够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