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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 2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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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西山,映得层层晚霞斑斓万状,放眼望去心旷神怡。
待到陈逸回府,不出所料,傅菁没费多少唇舌就得了再次进宫的允诺。
陈意涵刚把忧喜参半的人送走,正打算转身,忽然察觉门外斜对角还站着有谁,看了看,遂挂起笑端正行得一礼,口中唱喏道:“傅伯伯。”女儿才走,爹就来了。
“少司成的风寒该好了吧?”傅游桓从树影下缓缓走出,甩起袖子哼了一句。他反应不慢,傅菁乔装偷入禁宫之事第二天就查出了端倪,奈何陈逸这几天总拿着各种理由把人拒之门外,一直不曾得见。
这傅游桓所想到远比傅菁要多得多,陈逸陈老夫子虽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与世无争,却也不像寻常醉心仕途之人那样热衷于追名逐利,女儿糊涂就罢了,老夫子断不会糊涂,若非其“网开一面”,女儿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踏进宫门半步。而先前陈府寿宴自己之所以在受邀之列,乃是因为陈逸知道他和薛礼有私交,碍着薛礼面子,他亦不好强行推脱的。
如今傅菁入宫之事木已成舟,真有人要追究的话,早晚得露馅,为了女儿,傅游桓对陈逸已然无法再敬而远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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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暮鼓渐歇,大明宫内华灯初上,照得太液池旁的自雨亭一片亮堂。
晚膳过后,武皇后走到这儿就告了乏,索性坐进亭中稍事休憩。
凉风习习吹得人心头微熏,吴宣仪小心翼翼地用竹筴从茶盒取出微紫芽叶,继而放到白瓷茶炉上的小壶内以沸水仔细搅拌煎煮,不一会儿就煮出橙黄鲜亮的茶汤,香气四溢甘醇怡人,闻之不禁食指大动。她舀起一勺倒入印花白瓷盏盛好,轻轻推送至武皇后跟前。
从茶碗茶壶茶盒到渣斗,再到茶炉以及三足风炉,用的均是邢州贡窑的新进茶具,每一件皆细腻洁白类银似雪,刚一送到武皇后便让人把旧的统统换下,数日里皆爱不释手,时不时地把玩一番。随行宦官中有位姓王的,从太和殿调来不久,适才见武皇后徘徊不前,便遣人把这套茶具给端了过来,此刻正好合用。他也不居功,只恭恭敬敬地守在亭外,老老实实替吴宣仪打着下手。
“这湖州的顾渚紫笋果然甚妙,配以鲜活山水,滋味倒不比长乐郡进的方山露牙差,合该往贡茶里添这么一品。”武皇后对着白毫显露状如银针的茶叶大肆赞叹,说罢又指了指旁边白釉玉璧底的茶碗,示意吴宣仪陪自己吃上一盏。
吴宣仪不敢坐实,微微蹲身拿起茶碗抿了一小口,但觉芳香鲜醇,果然回味无穷。
远处,一个青衣女官沿着蜿蜒水廊快步走来,不等武皇后发话便殷勤跪伏在地,这是吴宣仪第三次见她了。及至武皇后问起沛王近况,吴宣仪才知这女官顶替了自己先前的位置,被安插在沛王身边。吴宣仪默不作声,捧起茶碗默默抿得一口,这青衣女官显然颇受重用,差事办得不少。
“皇儿最近有读甚么新书么?”武皇后意犹未尽地品着茶,双目看出亭外,夕阳正好。
“沛王前几日从弘文馆取了部《后汉书》,看得废寝忘食,如今已读到了列传部分。”青衣女官跪在地上继续回禀,直到武皇后抬手示意,才拂着衣裙站到吴宣仪右侧。
吴宣仪只听得眉头微皱,这女官太不知轻重了,居然不假思索一味奏报,试问一部浓墨重彩书写太后临朝并外戚擅权的《后汉书》,武皇后得知儿子对此颇感兴趣后,能不多想?
“此子……异我。”武皇后淡淡道,随手把白瓷三足杯赏给了女官:“你差事办的不错。”
明明是夸赞话语,旁边的吴宣仪竟没来由心头一紧。女官尚且毫无察觉,将三足杯纳入怀中后又殷勤献上张手抄纸本,谄媚奏曰:“武后,这是今儿晌午沛王与英王斗鸡时,修撰王郎新作的斗鸡赋,沛王特意嘱咐内文学馆女史誊得两份,我从学士处要来了其中一份。”
“修撰王郎?可是被称为‘大唐奇才’的王子安?”武皇后接过墨香尤在的硬黄纸,展开细细读了一遍。
“武后英明,正是那位未及弱冠便入仕的朝散郎王勃。”青衣女官笑得愈发明显,还道是得了赏识。
“嗯,词美义壮,是篇好檄文。可惜啊,满腹经纶竟不能学以致用,看两王相斗不以劝诫为先,反行夸大离间之事,若被天子得知,岂非要降下罪来?”武皇后将藤纸交给吴宣仪,吴宣仪接过一看,发现那题词是为《檄英王鸡文》时,便知这女官又把马屁拍到马腿上去了。
檄文旨在揭罪声讨,赋文则侧重于借景抒情,行赞美之意。女官故意把檄说成赋,明显是在逢迎王勃的才学盛名以博得主子青睐,奈何却忽略了文字本意,难怪要惹得武皇后不悦的。
然则眼前的武皇后只神情自若,看着吴宣仪把文章收入褡裢中放好以后才转过头,一边婆娑着白瓷盏上的印花纹路,一边道:“不过嘛,爱才之心人皆有之,看在他少年得志入仕不易,这文我且替他瞒下吧,你们记住,不许向任何人提起。”
吴宣仪暗暗吃了一惊,右手情不自禁抚上褡裢,五指松了又紧,武皇后此举无异于抓住了那位朝散郎的痛处,一旦摆上台面说道便是杀鸡儆猴之日,届时沛王势必受其牵连,且不说牵连会是深还是浅,有一点已毋庸置疑:那位文采出众的奇才,仕途就这么被牢牢捏在了武皇后手中,要断便断。
从这点来看,青衣女官确实替武皇后办了件“不错”的差事……
“你去把剩下那卷摹本也一并取走销毁。”武皇后指派下新的差事给青衣女官,同时递过去一个装满紫色茶叶的银箧子:“把这顾渚紫笋送去给弘文馆陈逸陈宣业,上次的方山露芽该不剩多少了。”
吴宣仪闻言又是一颤,恰好武皇后也于这时望将过来,甫一对视便迅速转开,依旧是喜怒不现。
只不过,这意味深长的一眼……是责怪自己不曾将在沛王处的所见所闻如青衣女官一样尽数回报,还是怪自己瞒下了与傅菁的两情相悦?
若为前者,难道不怕母子之间嫌隙渐深,最终造成不可逾越的鸿沟么?
若为后者,小儿女间的私情又有何可在意的?自己不是已经按照她最初的意思“笼络”了傅菁,进而笼络了傅家么?
吴宣仪后背寒意渐重,似有冷风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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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清晨,天空放晴得特别早,大片金黄铺洒进内文学馆后院,暖烘烘的甚是醉人。
一滴墨汁顺着笔尖滑下,坠落在铺开纸面然后快速晕开,把即将完成的佳作毁于一旦。
紫宁儿搁开兔毫笔搁走向洞敞板门,结果尚未来得及关实,女官就领着宦官装扮的傅菁跨上了台阶走至庑底下,来不及了。
趁着女官半蹲行礼,傅菁用手使劲抵住大门,脚下再顺势一歪,整个人连带怀内书卷就这么狠狠“摔”了进去,霎时散得满地都是。这许多古书典籍时不时都会交付过来,除了方便嫔妃宫人习练、叫内文学馆诸人屡获裨益外,还能分担文官小吏的描摹重担,可谓是一举两得。
紫宁儿接过女官递来的造册,拿起印鉴利索盖好,一指傅菁:“簿籍我收下了,书太多,留他在此帮我盘点即可,姐姐且去忙吧。”说罢瞄了瞄跟在俩人身后的小宫女,小宫女怀中同样抱着不少书卷,还有别院未送的。
女官点点头,依言退将下去。
紫宁儿转过身来带好门栓,看着蹲地上忙碌收拾的傅菁不吭声,暗道这厮脸皮好厚,上次送她回弘文馆已然仁至义尽了,怎的竟连这等浅显道理都不懂?
傅菁见她脸色不善,更不敢贸然开口,哼哧哼哧把地上书卷逐一捡起后再整齐摆放到案上,接着摸上茶壶,觉得内里茶水凉了些,又赶紧燃起小灶热茶,拿起蒲扇蹲前面不住扇风,殷勤得很。
“我喜欢凉的。”紫宁儿将铜壶从灶上取下,她性子温和,此刻语调尚能保持着平静。
傅菁应了一声,提起水桶就打算往院中跑,看得紫宁儿额上青筋一跳,不得不把人当场叫住。之所以关上门,就是不知傅菁要墨迹多久,万一被别有用心者拿去大做文章,岂非麻烦?结果这人偏要不知好歹地往外蹿,存心添堵不是?
“傅姑娘,你我非亲非故,得饶人处且饶人,行个方便可好?”紫宁儿说得直白,不愿意涉事太深。
“宁儿姑娘,我这不是想不明白么,所以才来求教一二,所谓送佛送到西,您再帮我掌掌眼,绝对不会耽误太久。”打开天窗说亮话,傅菁取出书信一径展开,不由分说拿起案上盛满清水的杯子就这么泼上前去,直弄得茶水横飞,害那紫宁儿袖子和衣襟都沾了不少。
傅菁诶唷一声,又跑过去想帮她擦,一时好生忙乱。
“坐那别动,你想请教甚么?”紫宁儿拿起手帕抚上衣裙,不让傅菁近身,瞧这架势,不帮是不行了。还真真流年不利,与沛王私交甚笃的谣言尚未来得及撇开,如今还惹上这么一桩怪事,得空是得多去佛堂拜拜的。
见这紫宁儿不再把自己往外头赶,傅菁登时笑逐颜开,一边作揖赔罪一边指着信纸上缓缓显现的四方印,问得诚恳:“宁儿姑娘可识得此印?”紫宁儿目光随之扫过,不看则已,一看登时有一股寒气从脚板心直冲上嗓子眼,头晕目眩地恍惚在梦中,迟迟不肯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