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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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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落入山坳后头,夜色浓重。
傅家还没有掌灯,昏暗庭院里的傅游桓将手中马鞭再次举起,看得旁边傅莹头皮阵阵发麻,赶紧跟着跪到地上,搬出杀手锏道:“如意轩!阿爹,我们、我们记挂着娘亲,所以去了如意轩!”边说边向对面的傅笙不停使着眼色。傅笙会意,也摆出苦瓜脸:“阿郎,还有不足一刻钟便是宵禁,这时候出去怕是要赶不回来的。”
傅游桓一听“如意轩”三个字当场就愣住了,那乐坊乃发妻从前的落脚处,当年杏园关宴上被选作“探花郎”,采/花之际偶遇发妻于乐游原,由此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随后不惜花费三年时间筹够钱财打通关隘替发妻换得一纸放良书。本以为可以生儿育女白头偕老,谁知十年不到发妻便重病缠身一命呜呼,仅留下两个半大女儿与自己相依为命,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对女儿诸多溺爱,以至于养成今日这等脾气。
一口闷气就这么赌在傅游桓胸口,汹涌怒火被无尽哀思拆得支离破碎,剩下不成势的几丝几缕惨淡挂在回忆当中,心境仿佛缺了一角的,激愤就这么慢慢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细……
“阿菁,你大姊所说可是真话?”傅游桓盯着傅菁问道,语气终于缓和了一些。
他太了解傅菁,每逢闷不吭声多半就是有事相瞒,定要听见其亲口承认方可放心,谅她也不敢当着自己的面撒谎。傅菁咬紧牙关,紫宁儿那番轻则流徙重则丧命的警告在耳旁不住盘旋,这罪太重,迟来的后怕令她不由自主乱了分寸。于是她用力点头,咬得下唇泛起丝丝腥味……
傅游桓不知就里,闻言过后紧绷的神经便跟着松懈下来,隔了好一阵,见傅菁跪得许久,心中难免泛起了恻隐之心,遂伸手把人扶起站稳。这小女儿到底是诓了自己,谎称去的甚么樊侍郎家,如是鞭笞可免,抄书断不能不罚,作为惩戒,傅游桓勒令其从《孝经》开始,务必把儒家十三经抄全了才准走出房门。
傅菁喉头涌动,很想统统告诉严父,结果被傅游桓眼珠子一瞪,登时就蔫了两分,念头还未来得及再起,又被傅莹不由分说拽进了房间。那傅莹同样生怕撒下的谎被识破,一刻都不敢在严父面前多呆,此刻能躲多远便躲多远,直如耗子见了猫一般。
如此一来,傅菁唯有作罢,接连数日都乖乖待在屋里,日夜抄书写字不敢懈怠。
每逢临睡,往往则抱着枕头眺望巍峨宫墙一角,对着仅能勉强辨认出轮廓的亭台楼阁看得出神。唯有想起吴宣仪,想着她有可能与自己同看一弯峨眉弯月时,诸多烦躁才会消散一些。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要想起陈府上的种种温馨浪漫,尤其是曾握进自己掌心的柔软雪足,直被带得思绪飘飘然,不知将落往何方……
偶尔也会念及禁宫中碰到的诸多人物,譬如内文学馆那紫宁儿,明明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说话做事偏是老练得多,例如那句“只是结拜姐妹”就反问得好生敏锐,结果在她以为对方要继续刁难的当儿,就被轻描淡写地给带了过去……
那位年轻的女史多半还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又或者还意识不到的事……
如此这般,傅菁越想越是心绪难安,反反复复地搅得乱如麻绳,那些对吴宣仪的猜疑总会冷不丁跳将出来,继而化做细小尖刺轻轻扎进胸口,摸不着拔不出,愈发地难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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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寂寂,广阔天幕上的月色再次变得清亮几分,凌晨怕是要降霜了。
吴宣仪披衣起身走出廊道,打算将养在外头的水仙往屋内搬,这由西蕃传入的稀罕花卉受不得寒,倘若冻坏了去,将绿株白花交托给自己照顾的沛王势必定心生不悦。刚捧起陶盆,转身就碰上了值夜女官,恰是今日随伺在武皇后身边的那位。
吴宣仪叫住她,指了指挂在自己腰间的荷包:“姐姐,我不在时,武后这方私印可是你在帮忙保管?”印鉴是武皇后从这女官腰间亲自摘下还过来的,也不知武皇后心里究竟如何做想,既然夜深人静地碰上了,正好试着旁敲侧击一下。
女官施了一礼,幽幽道:“我哪有吴姑娘命好?你不在时,此印一直放在武皇后案头,我即便想看,也都看不得的。”吴宣仪年纪比她小,品阶却比她高,叫这女官半是嫉妒半是羡慕,连带说话也都酸溜溜的。
吴宣仪笑笑,不与计较,抱着水仙进了屋。
新印不曾假手外人,可见武皇后仍旧是看重的。
将花儿安置好过后,吴宣仪凑到鹤形灯柱前挑亮灯台上的灯芯,这才铺开一卷崭新藤纸,蘸饱笔墨书写开来。恐怕又多心了,武皇后对自己并无嫌弃之意,只不过,如今回到武皇后身边,去弘文馆的机无疑少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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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转瞬即过,在大姊傅莹和两个丫鬟的帮忙下,傅菁的十三经业已抄完,傅游桓仍在官署里忙得脚不沾地,压根没功夫管她。眼看家主如此,家仆们只乐得做好人,这日,在傅游桓依例入皇城办公之际,几个仆童丫鬟就这么眼睁睁看那傅菁从厨房拎起串百索粽,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惦着杨超越所托,傅菁揣稳他写给陈意涵的信,迫不及待就往陈府那边跑。
见着时,陈意涵正坐在弥勒榻上抿着方山露芽润喉。榻子乃黑酸枝木所制,三面矮围子和坐板均由整块大木切割而成,漆得油光水亮格外通透,方山露芽更是金贵,属闽地专贡好茶,若非御赐,可万万吃不着的。
傅菁看着鱼贯而出脸色不太好的一众丫鬟,等她们全都退下了才将粽子递给伺候仆从,取出杨超越那信放上案几推给陈意涵:“这是专程给三娘下火的。”相思不得见,分外惹忧愁,深有体会的她一打照面就捕捉到了陈意涵焦躁的根源所在。如斯情形下,自然更不敢把释疑求解的企图稍加表露,万一惹得陈意涵闭门送客可就不好办了。
唯有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陈意涵豪不避嫌,拿起信封直接拆开,看得一会,白里透红的漂亮脸蛋终于挂起了几许笑意:“傅家二娘亲自登门造访,莫非只为了帮超越送信这么简单?”说着拍拍矮榻,示意傅菁坐下说话。平常这榻轻易不让外人坐,实是几番接触过后,对傅菁的印象已和初见时大不相同,这人性子高傲不假,倒是不坏,还能说会道地顶着张明艳面孔,无怪乎连吴宣仪都动了心去。
傅菁嘿嘿一笑,指着适才丫鬟出去的方向道:“下人们犯的甚么错,惹得三娘你大发雷霆?”熟络过后,她同样也对陈意涵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陈意涵登时垮下脸来:“我原以为用石榴汁点唇的人会是府中女眷,结果竟弄错了。”
否则何至于愁眉不展?
傅菁颇感意外,赶紧把陈意涵面前的茶杯斟满,然后听话坐上弥勒榻,打起十二分精神开始听故事。
陈意涵哼了哼,暗道这人不犯浑时还蛮能来事,于是也不客气,拿起杯子一口饮尽,顺势打开了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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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少司成家三女儿,她陈意涵亦是个胸中有沟壑的主,寿宴当天发现石榴汁唇印时并未声张,隔得数日才让贴身丫鬟传出话去,说杨家公子最忌石榴,但凡碰着总是苦不堪言,如今躺在高床软枕上喊了好几宿,连脖子都抓破了也不见好。医师还指出,此次沾染的石榴汁非同寻常,一天弄不明白搭配的是何种香料,就一天用不得药,硬捱下去十有八九要破了相。那杨超越长得多好看多招人疼的,这么白白毁掉岂非可惜?
而那厢边,缩在家中捧腹大笑的杨超越亦十分配合,不但把脖子缠满白布,还有事没事地往庭院里站,踉跄几步再蹒跚几步,装得活灵活现之余,更豪气干云地撂下了话:若有人能呈上榴汁配方,赏金十铤!
两人里应外合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把戏做得精彩绝伦,满以为可以把那轻/薄之人引出来。谁知肇事者还不见踪影,两家长辈先被惊动了,不明就里的杨国公和陈逸差点没把太医署的医师给请上门去,杨超越和陈意涵迫于无奈,唯有把详情逐一告知。二老吹须瞪眼地面面相觑,对着各自儿女好一番数落,最后唯有不了了之。
经过这么一闹,外头不管三七二十一立时传得沸沸扬扬,说甚么杨超越因石榴汁烂了脖子,连太医署都束手无策,正苦苦等着榴汁主人献方救命云云,谁知时至今日唇印主人仍旧是石沉大海毫无头绪可言。按理说,敢偷亲杨超越者,一来须胆儿肥,二来必是对杨超越有意甚或情思暗许的,怎的正主都那么惨了,始作俑者还不肯现身搭救?怪哉!
陈意涵反复推敲,不得不接受最后一个推测: 唇印主人压根不在陈府内,他们找错方向了。
既然不是府中人,多半只能是宾客了,并且此“客”两耳不闻窗外事,消息格外闭塞。如此结论叫陈意涵头疼不已,当日寿宴上所请多为朝堂大员,试问何德何能查到别个头上去?她想得越深,胸口就堵得越慌,弄得脾气也跟着变得暴躁不少。
至于傅菁,陈意涵布局时她记挂的唯有吴宣仪一个,成天掰着手指头在数乔装入宫的日子,迷迷糊糊地魂不守舍,哪有心思兼顾其他?而杨超越又想着此事乃自己和陈意涵之间的小秘密,万万舍不得与旁人说道,故而一直都守口如瓶。
待到风声渐次传开,那傅菁早已乔装入了宫,出来以后又就被傅游桓禁了足,要不是时下陈意涵主动说起,多半还要被蒙鼓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