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逍遥》onion

24、第 24 章

　　内文学馆中，傅菁等得许久仍不见紫宁儿有下文，心中好比揣着窝蚂蚁，怎都静不下来，于是偷偷拉住她袖口晃了晃。紫宁儿刚收回思绪，转眼就对上傅菁玛瑙般黝黑的眼珠子，在那底下隐约似搁有一层水汽，迷蒙难掩通透，良善而又坚毅，就这么定定的、真真地望着自己。

　　这样一双眼睛……太漂亮，不宜多看。

　　紫宁儿移开目光：“你没丢掉小命，家中也不曾遭受牵连，已属不幸中的万幸，速速离去好自为之吧。”说完过后不禁连连摇头，这痴儿，一日不能幡然醒悟便一日转不过弯，自己无论说甚么恐怕都被她当成了耳边风。

　　既是劝不住，又何必搅了别人的精心策划?

　　旁边那傅菁全然不知紫宁儿心中的种种顾虑，只听得好生失望，倒不敢去苛责些甚么，所有的胆大妄为都是自己一意孤行所致，紫宁儿没找麻烦就不错了。

　　“多谢姑娘。”傅菁郑重致谢，屈膝蹲身深深一躬。

　　紫宁儿赶忙将人托稳，依旧别过头去不与对视，旋即打开笼屉取出件里衬让其塞进外袍遮挡身形，再取过墨盒墨粉让她重新把脸抹黑。等到傅菁装扮妥当，才幽幽道：“我送你吧。”她大概能看出背后谋划者的身份，若得了那人首肯，这深宫大院傅菁自然可以畅通无阻了。

　　然，真不是自己会错了意?

　　耳听为虚有眼见为实，好奇心被勾起的紫宁儿觉得有必要到弘文馆里瞧上一瞧。

　　很快，二人并肩离了小院，自西往东一路穿堂过室，途中鲜有人拦。

　　走得越远紫宁儿神色就越发凝重，宫墙内外处处透着祥和处处藏着诡异，森冷得令人不安。

　　行至弘文馆，远远就看见贾老儿依在廊柱下吸食旱烟，吞云吐雾地乐在其中。

　　“贾老，我屋中有些日子没收拾了，见你这小郎官精明能干，便留下用了一阵，你不会怪我吧。”紫宁儿言辞客气，细品下来则不难发现，其实内里毫无商榷之意。

　　“我当是谁，紫宁儿你呀，用我的人便是看得起我，说这话太见外咯。”老头收起烟袋站直身子，正想要把人引入里间奉茶，又听那紫宁儿道：“人交还给你了，我也就告辞了，贾老无须相送。”

　　面对老头波澜不惊的一张脸，紫宁儿愈发笃定这人有问题，当是被买通无疑。

　　她边走边想，忍不住再度摇头，把傅菁交还回去这事便结了，从此与自己再无瓜葛，还操那份闲心做甚?

　　无独有偶，廊下的贾老头居然也跟着露出几缕浅笑，朝紫宁儿飘然远去的背影看得一阵，才慢悠悠地端起烟袋继续抽将起来。

　　.

　　剩下的半个下午，见不着吴宣仪的傅菁只感到无尽失落，杨超越下堂时，她还对着夕阳发呆。

　　杨超越毫不客气上前推搡了她一把：“诶，该走了，你可别忘了替我问候陈姑娘一声。”说着就拉着把人往右银台门那边送。

　　“嗯。”傅菁还心不在焉，可一想到是为了吴宣仪，顿时觉得做甚么都值当、受何种编排都不委屈，硬是把那丝很不好的猜测狠狠甩在一旁。

　　“馆内吏使没找茬吧，有没有被识破?”杨超越故意落后几步避开带路宦官，偷偷把写给陈意涵的信塞给傅菁。他还要等陈逸，而那一板一眼的少司成只会把他从宫门直接送回国公府，想见陈意涵连门都没有。

　　傅菁理了理衣衫，心虚笑道：“没事儿，我运气好遇上位福星。你送到这就行了，下次见面再和你细说。”说完耸起肩膀弯下腰身，重新装出畏缩的佝偻模样，将杨超越的鱼符交给侍卫核验过后，就这么急匆匆地出了宫。

　　.

　　天色渐晚，道上行人匆匆，大姊傅莹牵着白龙马站在对面坊口墙边翘首以盼，提心吊胆瞒着严父实属不易，看见傅菁这一刻总算踏实了，远远地就冲走出兴安门的妹子喊道：“阿菁，这边!”

　　傅菁心头一暖，赶忙奔将过来，刚扶着大姊一齐坐上马背，身后突然传来数声呼喝，但闻马蹄擂动宛若军鼓撼地，扭头一看，就见七八个胡汉拥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耀武扬威地疾驰过来，无论拉车所用亦或骑手坐骑，皆为健壮无比的青海骢，正是早上见过的吐蕃人，唯独看不清内里坐的是不是那头系七彩绳的胡女。

　　骏马奔走极快，亏得傅菁骑术高超避让及时，否则非被撞上不可。车过尘飞，尚来不及喝骂，对方业已去得远了。

　　“倒霉，合该让坊卫逮起来各笞五十!”傅菁吐出嘴中沙粒，朝一群健硕背影啐了一句，话音刚落，忽听得周遭众人亦在议论纷纷，说是甚么官儿要入平康坊宴请这些吐蕃蛮子，还是通宵达旦那种，所以没一个坊卫胆敢阻拦，毕竟谁都不愿意去触霉头。

　　说起平康坊，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长安诸坊唯独它不设宵禁，赶在暮鼓响起前入内即可恣意玩耍。数不清的豪客一掷千金，数不清的士子流连忘返，还有数不清的舞娘跳折了腰，乃一等一的烟花地。

　　“阿菁快别看了，赶紧走。”傅莹把捂了半天的包袱递给妹子，提醒她入门后先把装束换回来，以免被爹亲逮住，孰料刚进庭院，啪一声，傅游桓手中马鞭就甩了过来，正正抽上傅菁胳膊，疼得她哎哟叫着狠狠弹开，把开春置下两盆牡丹撞得摇晃不已，差点摔个稀烂。

　　“你今天在樊侍郎家中陪他女儿做女红?”傅游桓巡海夜叉似的矗在院中，面白无须的脸气得发紫。傅菁暗道不妙，定是早上扯的谎露了馅，她本就积郁难当，被这么一喝斥更觉难受，时下也不吭声，噗通一声直挺挺跪了下去。

　　“说，到底去的哪!”傅游桓怒气暴涨，若非早朝向樊侍郎问起，还不知这丫头竟如此无法无天。

　　傅菁抬头看得严父一眼，那吃软不吃硬的倔脾气一时半会亦难得消下，傅游桓越横，她就越不肯开口。眼看阿爹脖子上青筋直冒，捏紧马鞭的手隐有再打落之意，一旁的傅莹赶忙扑过去把人抱住，值此关头，她万不敢说傅菁假冒仆役偷入禁宫一事，便扯着谎道：“阿爹，阿菁和我去了平康坊，断没有惹是生非。”适才听得人提及平康坊，如今一着急就拿了来用，好在那平康坊和自家亦有些渊源，算不上突兀。

　　“去那做甚么?”傅游桓双眼一瞪，目光好似两把尖刀，恨不能把人给生吞活剥了一样。

　　“坊内有胡姬新到，我们看得太过入迷以至于误了时辰。阿爹，阿菁好歹是女儿家，你这么把她打伤，回头端午可怎生出门?” 撒下一个谎就得用好几个谎来圆，鲜少见严父如此生气的傅莹立时心生后悔，暗自叫苦不迭。

　　“傅笙!你去平康坊一趟，看看是不是真来了胡姬!”傅游桓喝道，话刚说完，紫红脸色唰一声退了个一干二净，显然被气得更狠了。

　　那傅笙乃家养仆，素来以机灵著称，此刻应得一句，看看怒火冲天的傅游桓又看看闷声不吭的傅菁，只愣着没动。

　　“哪家乐坊?”傅游桓冷笑着问，鞭梢点上傅菁肩头戳了一下。

　　傅菁依旧是低着脑袋，仿佛充耳不闻，跪在原地不言不语。

　　.

　　啪——

　　挂腰间的锦绣荷包毫无预兆地滑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把吴宣仪吓了一跳。

　　捡起打开细看，还好，武皇后交托的私印不曾受损，也多亏了底下是草坪而非大理石台阶，否则精致蓝田玉多半要遭不住的。吴宣仪暗自庆幸，默默把荷包系紧并反复检查了两遍，以确保它不会再松动，这才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从太极宫辗转回到这大明宫再匆匆赶往弘文馆，早过了戌时宵禁时分，不用看也知道馆内讲学宣业和生员皆已离去，到底是没能遇上那杨超越。不知怎的，没来由竟感到一阵心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走得太急的缘故。

　　翘首远眺，那边是为蓬莱殿，高大屋脊在昏暗天光中印下雄浑剪影，遮蔽了大片地方，殿里内外人影晃动，一拨接一拨的宫女正忙着点灯，栖在脊兽上的乌鸦被脚步惊起，扯开嗓子叫唤着渐飞渐远。这让吴宣仪想起陈府的鱼鳞晚霞，那天同样是傍晚，大雁排成人字形结伴高飞，吹起的风冷热适中，很惬意。

　　看得一阵，吴宣仪便收起了惆怅，然后决定往东面左银台门去一趟，尽管追不上那杨超越，不过也还有别的事可以办。这个时候，宦官往往刚交完班，左银台门是他们经常聚集的地方。吴宣仪想碰碰运气，看能否碰见早上帮忙送信的小宦官，问问书信有没有顺利被送进傅家，再问问他有没有看见傅菁。

　　可惜等了大半个时辰也没能如愿，吴宣仪还不知道，小宦官中午就被调去了东都洛阳宫，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长安城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