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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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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晚霞泛起道道鱼鳞,屋脊上雁落纷纷。
不知不觉已行至正厅,吴宣仪最后看得傅菁一眼,便奔主子去了。与此同时傅菁也被阿爹傅游桓招回到了身边。接下来难免又是几番寒暄几番客套,及至宾主尽欢分头散去。
傅菁与杨超越站在陈府大门外,目送载有吴宣仪和两位皇子的宫车越变越小,直到完全看不见才分别登上等在一旁的返家马车。傅游桓欲知女儿离席那般久都做了些甚么,傅菁却死不松口,无论阿爹怎么问,都只说和吴宣仪叙旧太投入,不小心忘了时辰。连问两次皆如此,傅游桓情知女儿不肯说,索性就不再问了。
今日愈亲密,分开过后就愈发感到煎熬难耐,好在没多久杨府便迎来了圣旨,宣杨家幺儿杨超越入宫侍读,赐鱼符以进出宫墙,陪伴于沛王身侧。
如今距进宫之日尚有十天,傅菁早按捺不住了,遂花重金寻得一位出宫办差的宦官,给吴宣仪递了封家书进去。谁知一等数日始终不见有回音,转眼又过得两日,这天清晨,傅家大门下毫无预兆地塞进一封红腊封口的书信,指名道姓要傅菁亲启,落款是工笔细勾的萤火虫,栩栩如生。
打开细看,内里除了述说相思外,居然还列明了如何与宫女对答等等诸多事宜,唤其相见之意已十分明显。傅菁拿出先前吴宣仪给的香丸配方,对照笔迹反复端详,一边嗅着信纸上的苏和香一边禁不住阵阵窃喜,暗道还是吴宣仪有办法,圣旨刚落便支得如此“妙招”,真真熨帖到心坎里去了。
她主意既定,又存着先入为主的心思,狂喜下压根不愿做其他细想,立即拽着信纸直奔杨府而去。
为赴约,铤而走险之事无论如何也都是要做上一回的。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杨国公最宠的幺儿杨超越就出现在了陈府,半大小儿对着未来授业恩师陈逸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软硬兼施之余更不惜搬出先皇御赐的免死铁券和老爹之名,非说吃不惯别家饭菜,宫内御厨做的也不行,死活要带个书童伺候不可。年过半百的陈逸盯着他看了又看,倒不曾当场回绝,隔日才回复说是带不得书童,不过勉强可以带个杂役。要知王公贵戚的入学礼固然不及皇子们的齿胄礼繁复,却也颇为讲究,那天更不止杨超越一人拜入弘文馆,人手紧缺时势必得临时取用许多杂役。
试问杨超越哪有不应承的?当场和陈逸约法三章:杨府书童凭杂役竹符进入宫苑,进弘文馆后不得踏出半步为他人所见,酉时一到必须即刻出宫。
安排妥当后,杨超越转过头就告诉了傅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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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入学当日,兴奋半宿没睡的傅菁起了个大早,结果装扮好久都始终是不如意,要怪就怪她眉眼身形太过娟秀,虽然平时常穿男装,但并没有一次需要刻意掩去女子姿态,与时下瞒天过海的情形迥然不同。最后还是杨超越点子多,给她扎了张平头布巾外加一件纯黑襕袍,再往衬子里裹上夹袄,同时把脸面抹得黢黑,这才不至于被人给一眼识破。
“我说,你怎么在里面还戴了条蹀躞?太招摇了吧。”杨超越瞥了瞥她“粗壮”腰身,那儿之所以足够浑圆,除了夹袄外,那条贵重无比的腰带简直功不可没,怎么看怎么碍眼。
“宣仪嘱咐的,让我携御赐信物一并入宫,万一出了岔子,也好有个回圜余地。”傅菁拍了拍腰侧,笑得自豪。而按秘信所说,入宫后遇见宫女时,提及尚仪局吴宣仪,便会被引领前往相见。
杨超越双眉微皱,傅菁乔装打扮是为了隐藏身份,御赐蹀躞却反其道而行之,极易暴露身份,如此岂非自相矛盾?可这分明又是吴宣仪刻意交代的,或许真个是自己多虑了,其实先乔装入宫,再凭蹀躞以保万全,同样能够说得通,何必疑神疑鬼?
“总之,你我小心为上。” 杨超越甩甩脑袋,只叫傅菁务必收敛张扬脾性,待她首肯过后就一同跨出了杨府大门。
送行的有杨母和几个丫鬟以及傅莹,傅莹知道妹子和杨超越的大胆盘算,她并不戳破,甚至还帮着瞒过了家中严父傅游桓,此刻见杨母不曾认出妹子,心下也和傅菁一样舒了一口气。那杨母爱子心切,两个年长儿子说要来替她相送均被断然回绝,时下更把杨超越拽得死紧,生怕这心头肉磕着碰着,间或亦不忘夸赞傅莹两句,说她识大体重情意云云,却哪里知道傅莹送的是自家妹子而不是她杨府幺儿。
如此一来可走不快,两刻可到的路硬是花了近半个时辰方才走完,最后止步于兴安门外,家眷无法再送了。少了絮叨的二人登时落得一身轻松,一前一后沿着宫墙开心直走,很快就到了右银台门附近。
宽敞宫门外候着有诸多车架,京内京外官员皆是不少,附近还站着许多受宣又或者等待进献的胡人,个个服饰迥异装扮各异五花八门,端的是眼花缭乱。在这当中,属离门楼最近的一撮红衣吐蕃人最为扎眼,他们约有六七人众,个个发披两鬓,红线扎的小鬓自两旁垂于耳际,革带上短剑均已上缴交给守门军士,唯留空荡荡的剑鞘还虚悬着。倘若一人独站倒也就罢了,如此穿着打扮完全一样的几个壮汉聚做一处,加上高鼻深目虬髯的异邦容貌,顿时叫豪横粗犷的胡地气息扑面而来。
虽说长安城不缺胡人,可傅菁还是忍不住多瞧了几眼,无独有偶,站最前面的两个彪壮胡汉恰好也侧了身,露出一直被围在中间的主子,居然是个长相与中土汉人有八九分相似的少女。那少女穿一袭上白下红的开衩长袍,外套交领短襦,最最吸引人的还是满头的深棕长发,其间七彩丝线缠绕,精心编做长辫垂于脑后,远远望去,整个人就像一柄收不进鞘的凛冽陌刀,引而不发地站在人群当中。少女迎上傅菁视线,看得一眼就移了开去,她对臃肿仆从不感兴趣。
傅菁不以为忤,甚么样的目光没见过?
“他们是来赴年初朝会的,觐见完毕还要再住一段时日,不会那么早离开。”杨超越解释道,掐指一数又跟着笑了:“端午将至,胡人们倒是懂得入乡随俗,说不定还打算借叩谢皇恩之际,讨个进宫赏龙舟的甚么福分之类,如意算盘打得贼响。”自从四夷尊称太宗皇帝为天可汗过后,周边各族的拜谒队伍便络绎不绝,遣子侍唐者更比比皆是,算不上稀奇。
“她就是使臣?”傅菁奇道,不似有意让儿孙入仕的杨国公时不时会挑些大事又或是趣闻与杨超越阐述一番那样,阿爹傅游桓鲜少谈论朝堂诸事,弄得自己向杨超越讨教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多了。
“理应不是,不过身份多半不简单,要么王室旁支,要么名门望族。”杨超越说着说着就起了感慨,数年前吐蕃占走青海大片土地后依旧不断在往周边扩张,实力早已不容小觑,这些胡人身上会多出许多跋扈气象,等在宫门外还能破例带上许多随从,到处透着股浓浓的圣眷味道。
只不过,那吐蕃少少女实在太年轻了点,叫杨超越愈发忍不住地在摇头晃脑:“那吐蕃王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放心让个女孩儿跋山涉水地跑过来,啧啧啧。”
“女孩儿怎么了?莫非甚么事都得你们男子去做?”傅菁顶了一句,听着怪膈应的。杨超越自觉失言,立即转了话题道:“我记得七彩辫并非吐蕃俗俚,是哪国爱用来着?想不起来了。”长安城海南百川,光是杂胡便占去十之一二,涉及的部族藩国多如牛毛,杨超越只记得个大概,再往细处去则说不准的。
他话音刚落,就有禁军侍卫过来招呼二人前去对符,想是少司成打点过,并未叫他们久等。
傅菁垂下脑袋,低眉顺眼地跟在杨超越身后,侍卫们见状俱都忍不住在掩嘴轻笑,暗道那少司成多半行事太过匆忙,居然找了烧炭翁家里的小帮工来充当杂役,不但穿得厚,还灰溜溜胖鼓鼓的,谁愿意多看一眼?还是走前面的杨家公子有意思,步子迈得忒大,雄赳赳气昂昂,好像要把天上星辰摘下来往兜里揣似的,任谁都拦不住。
傅菁哼了哼,不予理睬,默默跟着杨超越和内侍宦官穿过亭台楼阁跨过宫墙宫门,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了清幽庄严的弘文馆外。少顷,杨超越又被陈逸带往前头去了,随后拜孔庙圣人和行束脩礼等等还要花费不少时间,该有大半日将见不着。于是傅菁唯有依着陈逸吩咐,乖乖由校书郎带进偏殿后堂,帮衬着整理典籍和笔墨纸砚等等事宜。
带她的校书郎白发苍苍,姓贾,见傅菁学得甚快手脚还利索,试得几回均无差错就也放了心,然后随手扔来一件宽大袍服让傅菁穿上,就这么自个跑别屋忙活去了。
四月末的风不复凉爽,傅菁套着袍服不一会儿已经汗出如浆,环顾一周但见四下无人,索性脱下夹袄塞进书架底层,再把腰带松垮垮一系,偷摸着出了大门。鬼鬼祟祟站牙廊下伸长脖子往外瞧了一阵,却连闲杂人等都看不见一个,更惘论要找甚么宫女问话的。如是站得许久始终一无所获,最后不得不憋着股气耐起性子回到屋中去。
百无聊赖地拾掇有大半个时辰,窗外忽地影影倬倬,隐隐约约冒起些娇声莺语,有女官前来办差了。傅菁精神为之一震,赶忙丢开手中活计三两步蹿到门边。隔不多时,果然看见校书郎引着数位女官大步走将进来。
“今儿个圣人高兴,给胡儿赏书颇多,贾老须多派几人替咱姐妹分担分担,以免误了时辰。”为首女官与校书郎寒暄着,语气颇为稔熟,想是常来常往之故。
“好说好说,我这就差人取,还是当日送回么?”校书郎回得客气,女官口中提及的赏书其实并非真个以书相赠,而是借出典籍翻阅又或是誊抄,唯所得副本允许被带走,可即便如此,对于番邦各族来说也是莫大的赏赐了。
“这回和之前不同,圣谕上说,任其摘抄择日再取,有不少呢。”女官说着将书单递给傅菁,以为这把腰背弯得极深的仆从是新来的小宦官。
“杨三,去,帮忙找。”姓贾的小老儿朝傅菁大声吩咐,傅菁应了一声,依言走到整齐书架跟前。按照陈逸交代,她现在叫做“杨三”,刚分派过来没多久。
而眼前除了送往同文寺交给番邦使臣以及循例分派各署各院的书卷,女官们要领走的还有许多品次不同、数量不一的纸张书卷,林林种种,转眼就在案上堆起了一个小山包。那贾老儿稔着花白胡须思索片刻,眉头一舒,径自将剩下的大摞硬黄纸塞进傅菁手中,托她跟女官们走一趟。
这些均为内文学馆所要之物,和弘文馆仅仅隔着一座宣政殿,不算太远,反正摘抄文书的工作内文学馆亦时有分摊,正好一并给办了。
为保险起见,贾老儿还千叮万嘱,叫女官务必把“小宦官”送回,以免在宫中迷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