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第 19 章 ...
-
眼看傅菁长衫脏兮兮的,吴宣仪只好找丫鬟借了件襦裙替她换上。
直到腰间佩囊被解下时,傅菁才想起它来,于是赶紧取出内里装得许久的五色彩环,递给吴宣仪道:“前几日在大姊处看见几缕彩线色泽质地均是不错,就趁着闲暇无事编了一段,送你吧。”这分明是她在西市绸缎庄精挑细选得来的,偏要说得轻描淡写不甚在意,也不知在别扭些甚么。
“嗯,却之不恭,多谢菁儿美意。”
四月将过,马上就是端午佳节,以五彩线编成细条佩于手腕又或脚踝上乃是最应节的习俗,除了取安康辟邪之意外,这些彩绳还有个格外吉祥的名儿,唤做“长命缕”。傅菁倘若无意,试问怎会提前备下?这点心思可瞒不住吴宣仪,吴宣仪只佯装不知,把面子给得倍儿足,见那傅菁拽着绳环不放,就知这人有下文的,顺势又给她去了个询问眼神。
“那,我替宣仪戴上?”傅菁试探问道,眼角眉梢满是期待。
吴宣仪点点头,忽觉哪里似有不妥,暗道这傅菁是打算替自己戴手上还是……
稍一分神,脚上立时一紧,傅菁已蹲伏下去,托起她右足除去鞋袜置于膝上,继而抬起头来灿然一笑,哪还有半分青涩?
吴宣仪下意识想要把脚往回缩,奈何却拗不过傅菁,那人平素马球打得多了,该有的力道一点也不少,扯住半坐在矮榻上的吴宣仪压根就不费吹灰之力。
贼冤家!
吴宣仪在心里狠狠啐着,脚踝被这么捏/住,好像整个人都被拿捏了过去,隔着炉火一熏,益发晕乎乎地找不着北,霎时惹得心神皆乱。
底下那傅菁将彩环系好,自然而然抚上/她白扑扑的温腻足面,因见五个趾儿小巧玲珑并得紧凑,指腹不禁跟着往前移了两分,爱/不释手道:“宣仪这要是点了胭脂,定能当得起‘绝色’二字。”早知如此,合该把侧室那盒胭脂一并揣出来的,这会还能用得上。
吴宣仪被她抚得神思游荡,欢喜之余羞赧更甚,扭头斥道:“说甚么绝/色不绝/色的,裹在鞋袜里谁看得见!”
“那我便脱/了看。”傅菁嘴快,不等吴宣仪回话又哼得一句:“只我一人能看。”
这下吴宣仪愈发感到无地自容了去,用力把脚一缩,手也跟着直直拍落,打得傅菁一愣。
傅菁讪讪一笑,后知后觉地松了手,慢吞吞挪着坐回矮榻上时,目光仍旧绕在吴宣仪那白皙细足上面瞧个不停,期期艾艾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吴宣仪只臊得心底发慌,赶忙背转身去穿好鞋袜,指尖触及斑斓丝绳刹那,眼前陡然盛开一朵硕大烟花,嘭一下炸了个五彩缤纷,那起伏不定的激荡胸/膛里装的远还止一头小鹿,怕不是有千百万头在胡冲乱撞的!
少小在宫里长大的人,脸皮本不该如此薄才对,然则认识傅菁过后,丝丝情绪就再也藏不住了,直将这个年纪该有的烂漫娇/羞展露无遗。
“宣仪,你怎么了?”傅菁倒是坦荡,问得无辜。
“没甚么。”吴宣仪迎上傅菁眨也不眨的眼睛,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窘迫隐隐又有了冒了头之意,于是不得不赶紧补充着解释道:“……热。”
炉子太近,炭火烧得正旺,热得很。
傅菁一听,立即麻溜站起,再麻溜地把炉子挪远,然后又麻溜跑回来挨着坐好,问得和刚才一样贴心:“现在还热不?”
“……不热。”吴宣仪露出个古怪神情,不知该用甚么词来形容现在的心情,这傅菁究竟是真的犯了傻还是突然不傻了?时下一本正经的模样究竟想要给谁看?
接着再往细处一想,吴宣仪忍不住又臊得不行了去,当下脸儿更红了。
反正这事怎都掰扯不明白,干脆也不和傅菁掰扯,径自换了个话题道:“菁儿,要不要听我弹曲儿?”旁边耳室中还堆有长琴,适才过来时瞧见的。
傅菁闻言立即点头,欣然一笑:“宣仪也懂琴?那咱俩正好可以一齐弹。”说罢欢欢喜喜牵起吴宣仪走向耳室,一把推开两扇虚掩木门。果然,墙边倚着把长琴,仿焦尾形式所制,看着秀气古朴得紧,在它旁边还搁着柄台戏用的油纸伞,适才淋雨时居然没发现有它在,可惜了了。
俩人俱都情不自禁地侧了头,目光交接之际,坊间绕雨缠绵的痴痴相送好比工笔画一般跟着铺开在眼前,捂得心头暖暖的,叫双手不知不觉又重新握到了一处。安静看得半晌,不知谁率先发出一声轻笑,另一个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由此,先前残留的些许窘迫立时被甩了个一干二净。
二人合力将长琴搬进堂内摆上几案,坐下来后又不约而同地开始拨/弄琴弦调试,显然皆是懂行的。
吴宣仪左手食指敲上琴身,发出一下空响,然后望着傅菁笑而不语。
这是要让傅菁来说。
傅菁故意端起架势,抚着长琴说得摇头晃脑:“这琴嘛,当属备用,一者琴身为杉木而非桐木,二者琴头仅裹铁线,加上音色略涩,不常弹。我说的可对,宣仪?”记得堂前琴师所用缠的乃是金丝线,与眼前这把的简陋截然不同。
吴宣仪面露赞赏之色,左手按弦取音右手拨弹,琴音清越节奏明快,曲调轻松雅致,正是耳熟能详的《阳春白雪》。她边弹边道:“我在尚仪局待的时日颇长,学过些曲乐,所以对琴还算熟悉。”宫中数年调/ 教,自己通乐理不足为奇,那么傅菁呢,单是那身超凡脱俗的舞/技,似乎就与版刻的傅游桓搭不上边的。
吴宣仪对此颇感好奇。
傅菁不得意了,只半垂下脑袋,随着调子慢慢勾/拨琴弦,过了好一会,才讷讷道:“我阿娘年轻时在平康坊是排得上号的,嫁给阿爹以后才鲜少露面,打小她便教我丝竹之事,直至染病离世……我时常念着阿娘,所以揣摩得十分频繁。”所学技艺皆因娘亲而起,不为名亦不为利,故而在外面又落了个恃宠而骄的风评。
吴宣仪按上/她手背,柔声道:“菁儿歇着吧,听我弹便是。”忙活这大半天,也该乏了。
傅菁却不肯依,坚持要陪:“琴须一起弹才有意思,宣仪劝我做甚。”相聚匆匆,恨不能一刻钟掰成两刻钟来使,再把能想到的统统也都做一遍才好。
吴宣仪指了指瓦煲:“饧粥快好了,你去帮忙看看火。”傅菁虽执拗,倒也相当好哄,这不,刚还万般不愿的人,这会已乖乖蹲到小灶边上去了。
“宣仪想吃甜一点还是淡一点?”傅菁拿起装有饧浆的银碗,扭过头来问。
“甜一点。”吴宣仪手指覆上丝弦,奏起琴音满室,端的是悠然自得。
傅菁心情大好,一边跟着轻声哼吟,一边把饧浆倒入煮得粘稠稀烂的粥糊中仔细搅匀,隔着粥面水汽,对面吴宣仪好似笼了层薄雾,容颜娇美如仙似幻,愈发叫她感到心旷神怡,及至一曲奏毕,粥也好了,遂盛起两碗端将过去。
说是粥,其实与浓羹无异,焦黄的饧浆杏仁与雪白粳米混做一处,轻风微掠,甜味便和着大麦清香悠然飘入鼻间,真真可谓是色/香味俱全。吴宣仪舀起一勺送入口中,但觉香/滑/软糯甜而不腻,不得不说傅菁调制羹汤的手艺着实惊艳。
“真香,菁儿也尝尝。”吴宣仪把另外那碗推给傅菁,心头比饧粥还要甜。
得了夸赞的傅菁喜滋滋的,就这么端着瓷碗吞下一大口,结果却是忘了吹凉,直被烫得抓耳挠腮,差点没跳起来。
“慢点。”吴宣仪看得心疼不已,奈何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还笑?我都快烫死啦!”傅菁大声嚷嚷道,很是忿忿不平。
“那我给你/吹/吹?”吴宣仪凑上前去捧起她的脸,忆及大榕树前杨超越扬起小脸可怜兮兮的一幕,当下笑得更欢了,花/枝乱/颤的肩膀抖个不停。傅菁竖起眉毛假装生气,很快又被下巴传过来的力道给托着抬头,然后听话张开被烫得火辣发痛的嘴巴。
还真真被烫到了,通红通红的。
吴宣仪爱怜吹着气,吹得一会,见那红/唇殷殷舌/尖微露,仿佛噙/着朱丹美玉似娇更丰色,身子不禁跟着涌起阵阵燥/热,脑海里既念着与这诱/人唇舌嬉戏时的无边风/月,又想着刚刚覆于自己足上的轻慢婆娑,于是愈发不受控制地半弯了腰/身,就这么重重地、柔柔地吻了过去。
若说侧室中的第一次乃忧愁相思后的甘之如饴,杏树下的第二次属于喜不自禁的风/花雪月,那么眼前这第三次可以是义无反顾了,围绕俩人的除却缠/绵悱恻之外,还有一根来自月宫的、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坚韧红线,把她们牢牢系在了一起,从此难分难舍。
“不,不能再、再这样了,要烧了。”傅菁脸蛋越涨越红,理智几乎烧没了去,她野史杂记读过不少,自然知道何为卿/卿我我、何为鱼/水之/欢,只从未想过两个女子亦能搅得这般心猿意马,此刻懵懵懂懂的好像还不甚明白,又好像其实甚么都已明白过来,喉咙开始不停地倒咽,扣于案边的手背更是不知不觉隆起两道青筋。
“水该烧开了的,我去看看。”
吴宣仪赶忙把人放开,急匆匆站直落荒而逃,弄得好像撩/人的是她自己一样。
傅菁揉揉发烫脸面,狼狈坐回到长琴跟前,把平素从大姊处听来的甚么《大藏经》、《金刚经》、《华严经》,不管哪卷哪本,但凡想得到的,全部都抓着囫囵念它一遍,结果还是压不下诸多烦躁,静不了多少。
既非和尚尼姑,学甚么念经!
傅菁用力甩着脑袋试图甩开杂念,旋即以手按琴弹奏开来,想着能借此分一分心之类,谁知这么一弹,漫无边际的活泛思绪立即又被打开了一道缺口,那些学过记过的诗词歌赋还不由分说就蹿了出来,走马灯似的晃个不停。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不对不对,不是这首!
秋月映帘栊,悬光入丹墀。佳人抚鸣琴,清夜守空/帷……
依旧不对味儿!
玉珮金钿随步远,云罗雾縠逐风轻。转目机心悬自许,何须更待听琴声……
哎哟,不宜细想!
傅菁用力拍上大腿,逼迫自己不断追忆着旧日阿娘的循循教诲,如此这般翻来覆去使劲折腾,也不知试了多少回方始勉强镇住。由此惹得琴音不绝于耳,弹着弹着,韵调终于开始逐渐趋于寡淡,越到后头越发低沉,低到不能再低时复缓缓回升,慢慢将心浮气躁给摁落下去。
不知甚么时候转回来的吴宣仪已复了常态,此刻看着一人一琴姿态素雅端正,便忍不住喟然赞道:“《醉渔唱晚》,……菁儿果然懂琴。”情之炙/热远超想象之外,叫人生出望而却步的忐忑,一曲清雅避世的《醉渔唱晚》,恰好能抚慰种种过于激/荡的情/愫。
傅菁不敢抬头看她,生怕心中邪/火死灰复燃,苦笑着道:“安抚心神罢了,说不上懂不懂的。”语气仍旧是略显不稳,然则对吴宣仪的感觉已和先前大不相同,至于哪里不同,一时半会也还落不到实处,只强/忍着不敢多想。
吴宣仪两颊微热,把茶壶并两个青瓷杯子依次摆好,再逐一倒上黄澄澄茶水,轻轻放在长琴旁边:“那你好好弹,我好好听。”
论定力,她比傅菁尚且要好一些。
傅菁嗯了一声,端起青瓷杯子一饮而尽。
接下来俩人心照不宣地安坐两端,慢弹慢奏渐弹渐稳,就这么把琴曲一首接一首地弹了下去。
直到满身酒气的杨超越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琴声才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