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逍遥》onion

136、第 136 章

　　吴宣仪探过手来拉上傅菁：“咱也该走了，回家吧。”天色渐黑，宵禁将至。

　　傅菁想说甚么又觉得说不了甚么，眼前荡过一片落叶，被晚风吹着穿出游廊，落进花木丛中很快就不见了。

　　傅菁摇摇头，暗笑自己多心，刚抬起脚，院子深处不知哪个房门突然被重重踢开，旋即杨超越发狠的暴怒呵斥就飘了过来，叫在场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你身为李家人，是皇子，固然厉害，可我杨家也不是没有人!”

　　紧接着又是乒铃乓啷一通跌撞乱响，也不知撞碎打烂了甚么家具，然后就见杨超越一阵风似的往这边跑，手里还擎着横刀，刀尖带血，红得刺眼。

　　“超越你回来，别告诉太子和祖母，超越，超越!”

　　沛王扶着被戳伤的肩膀在后头踉跄追出，奈何体力不支地面又湿滑，整个儿一晃就这么摔倒在地，把闻声而来的一众侍卫吓得够呛，七手八脚地赶忙上前把人搀起。

　　奔出庭院的杨超越依旧充耳不闻，目标十分明确：正堂，荣国夫人和太子所在的正堂!

　　“拦住他!”泥污血水抹满半边身子的沛王狠狠推开侍卫，面目狰狞地大声嘶吼，惊得小公主情不自禁地就往千荷怀里躲，然后又偷偷扭头，两只眼睛眨呀眨，新奇又害怕地看着狼狈不已的兄长。

　　侍卫们面面相觑，却不敢不从，很快便分出一半追将上前，只心照不宣地和杨超越保持着距离，队伍末尾更有两个仆童，抱着被扯烂的长衫和蹀躞带并香囊等零碎物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如此变故直叫廊下众人看得目瞪口呆，纷纷侧身让路以免殃及池鱼，心中奔雷似地掠过一个念头：杨超越动了刀子，伤了沛王!

　　“超越?”傅菁试图拉住杨超越，不料被一把甩开。

　　杨超越瞪起满布血丝的双眼扫了傅菁一眼，却并未停下脚步，抬手将身上扯开半截的衣裳用力箍紧，头也不回地去了。然则近在咫尺这么一打照面，已足够叫傅菁看清那些印在杨超越下巴和锁骨上的粉红唇印，淡淡的若有若无，并非胭脂，而是新鲜花瓣捣成的红汁，尤其适合淡妆，以及……男子。

　　很久以前，陈逸府上莫名其妙出现在杨超越脖颈处的唇印，和沛王坐在铜镜前细点口脂的画面瞬间重合，傅菁彻底呆了。

　　呼啦啦一阵急响，杨超越跑了过去，侍卫和仆童追着也跑了过去，一个个对小公主视而不见。

　　“谁敢乱讲，我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沛王戾气极重的威慑话语带着与之完全不相衬的少年嗓音狠狠坠落，披起黑色大氅的他此刻已推开侍卫，兀自钉立在青石基上，迎着斜风细雨一动不动。

　　.

　　是夜，荣国夫人府上灯火通明，外头看来好似寿宴热闹不减，其实内里客人已被太子府府卫强留在大小厢房当中，等候着不知多久才会唤到自己名字的所谓例行问询。

　　沛王府典军、国公府幺儿杨超越，持刀捅伤帝后的第二嫡子沛王李贤一事比宅院顶上久聚不散的浓云铺开更广，压得众人心头沉甸甸的，各种写满蝇头小字的绢帛纸条和金锭银铤一起被装进各色荷包又或是锦囊内里，再时不时塞给府中走动的下人们，悄无声息地转递到广阔宅院的各个房间，一轮接一轮地快速展开交流，不断抠挖出越来越多的旁枝末节，试着还原出事件的真相。孰料传着传着，几个截然不同的故事竟悄然滋生，转眼便紧锣密鼓地巧妙杂糅在了一起。

　　屋室内，傅菁正不安地来回踱步：“按理说，太子家令很快就会叫我们过去，耽搁到现在，怕是曲折不小。”婢女已进来添过两回灯油，结果还是不见太子家令现身，事有蹊跷。

　　太子家令姓阎名庄，乃当今右相阎立本的亲侄儿，甚得太子信任。

　　“如何遮丑确实得花费些功夫，既要给帝后交代又要给满堂宾客尤其杨家一个说法，还要顾及沛王，不能全说又不能不说，不能不罚又不能真罚……这事呐，看似复杂，其实也不算复杂。”吴宣仪将紧闭花窗推开一条缝，潮湿空气带着泥土花草特有的味道立时跟着一并灌进，吹散了少许沉闷。

　　事情都摆明了，稍加推敲就能明白，会有多曲折?

　　不过是好男风的沛王见色起意，杨超越誓死不从反手把人刺伤并成功脱逃，仅此而已。找个别的由头，说成表兄弟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以至于见了红，对外不就有交代了么，至于皇亲国戚之间如何相看、相帮或者相瞒，关上门后又当如何处置，则是帝后和代表帝后过来赴宴的太子该去操心和善后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吴宣仪越想越觉荒谬，最得宠的小公主随侍女官和皇后本家族侄私通于皇后生母寿宴本就够恣意妄为的了，时下再添沛王和杨超越这桩麻烦，真忍不住要替帝后感到头疼。

　　沛王……着实藏得好深，明明对杨超越起意已久，偏是忍到现在才露出端倪，石破天惊。杨超越亦暴躁得紧，一下就动了刀，也是，他视沛王如手足，沛王却把他当做是像赵道生一样的家奴娈童，孰可忍孰不可忍?

　　那么，究竟该怪陇西李氏一族太过狂悖不羁，还是该怪弘农杨氏一族太过刚烈耿直?

　　啪嗒，一个纹路简单的皂青荷包从窗口缝隙被塞将进来，傅菁一怔，旋即就猜到了这是傅游桓的隐秘传讯，遂捡起拿到灯下与吴宣仪一并细看。

　　里衣裁下的小布上所写果然出自傅游桓，作为涉事者的杨超越已被严加看管，他那边可传不出只言片语。因公务缠身直到晚宴将开才陪同太子过来的傅游桓自然无法跟女儿一起先行折返，此刻正和赴宴朝臣一起被安置在南厢，离女眷所在的西厢尚有一段距离，皇亲贵戚们则统统都被请去了东厢，彼此交换消息不断。

　　傅菁点着纸条上的字，不可思议地惊呼出声：“宣仪，这好端端的怎么扯上了你?”

　　吴宣仪反复看得两遍，摇头轻叹：“你也有。”

　　傅游桓那边打听到的故事已变得面目全非，说甚么沛王欲收吴娘子吴宣仪做妾，吴宣仪宁死不从，沛王被拒后借酒消愁，这才误将杨超越当成了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加以轻薄，导致杨超越恼羞成怒当场发难，由此不慎伤了沛王。还有人说，杨超越之所以悍然动刀，皆因与傅家二娘傅菁素来交好，吴娘子又是傅菁的结拜义姐，她们傅家还因西征一事与太子一个鼻孔出气，所以目中无人，连沛王都不放在眼里了，以至于说打就打，说刺就刺。

　　颠倒黑白!

　　血口喷人!

　　子虚乌有!

　　吴宣仪冷笑连连，笑一下斥一句，这分明是冲自己，不，冲自己和傅菁来的，最近她们有得罪过甚么人么，值得用上如此毫无底线的诋毁手段?若是外面那些多如牛毛的眼红嫉妒之辈可就难得理清了，倘若不是，就只有武敏之，被她和傅菁撞破好事的武敏之!

　　“是武敏之，他和沛王连手算计了你我。”吴宣仪点明直言，除了武敏之，不可能有人会这么迫不及待地对她们下狠手。

　　武敏之于荣国夫人府邸私通千荷，除了叫荣国夫人脸上无光外，关键还在于千荷那小公主贴身女官的身份，关乎小公主，事情只大不小，偏生沛王又闹出这桩荒唐事，更是亟需遮掩，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将来龙去脉化整为零地宣扬出去，先声夺人。最后实在万不得已时，最好也不要让帝后知晓全部实情……

　　“武敏之能捞着甚么好处，激怒我们，只会叫他今日做下的丑事闹得天下皆知。”傅菁将纸条对折凑近灯芯点燃，这滑稽谎言固然给沛王披了块过得去的遮羞布，却是大大得罪了她和吴宣仪，真以为她们会甘心做哑巴么。

　　吴宣仪看着纸条在铜盆里慢慢烧成灰烬，思索渐深：“我觉得，他真正想要的结果恐怕是把我弄进沛王府，否则何须提甚么沛王相中我那些鬼话，若真如此，倒是既能封口又不伤我分毫，以后我无论说甚么都不会再被人听见，同时还能钳制在王府外面的你，逼迫着你跟着闭嘴。”所以激怒也就激怒了，但凡把人制住，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干脆利落。

　　而武敏之亦曾见过她吴宣仪和傅菁亲密无间的景象，沛王对这等事更不陌生，完全能够推断出俩人之间的暧昧关系。

　　“武敏之卖沛王一个人情把杨超越那茬轻松带过，沛王心存感激自然会帮着圆谎，但是太子怎么可能听信片面之词就轻下结论，他还要主持公道并向帝后回禀，向在场所有人自圆其说，那么多经验老道的资深大臣和刚正之人，难得也会被这一戳即破的谎言所蒙蔽?”傅菁咬牙道，太子忠厚正直，时下更处在帝后猜忌起疑的敏感时刻，有必要和自己的同胞兄弟同流合污、欺天瞒地的搞出这许多名堂去收拾两个小娘子么?

　　“怎么没可能?他们本就相互帮衬，当初贺兰氏母女俩的死，你以为武敏之这辈子会忘得掉么。” 是了，确实是这样。

　　捏住眉心揉了许久，吴宣仪终于慢慢挑起了一根从未被藏住、却又很容易被忽略的线。武敏之，原姓贺兰的武敏之，传闻生母和亲姐皆为武皇后所杀的武敏之，加上攻读后汉书以古讽今的沛王、反对西征也反对皇后掌权的太子，这些人确实和大力推崇佛法的武皇后不是一条心，而这样三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为求自保同时，也确实有能力联手向拒绝裴行俭“温和求亲”、甘愿充当“皇后爪牙”的傅家还以颜色。

　　暗地里杀了碍事的，明面上则重用她们的亲朋子侄，站上对自己最为有利的高峰去驾驭局势和人心，这等手段，武皇后一直都很擅长。做为儿子，太子会使亦不稀奇。

　　“宣仪，我绝不让你进火坑。”傅菁褪下腕上佛珠放到吴宣仪手里，若此等可怕猜测落到实处，少不得再用一次之前那个法子，想来佛祖也不介意再多收一名女弟子。

　　笃笃笃，外头传来客气的敲门声，太子家令奉命过来请二人前往正堂问话。

作者有话说

　　太子家令，太子府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