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储》倚石闻磬

6、第6章 玉屏

　　“哦？”凌珑望着前来传话的侍卫，颇有些意味不明的笑容，“这么看来，刺客身亡，还要怪本王的人下手太重？”

　　“此人妄图加害郡王，实乃死有余辜，怨不得旁人。”来传话的是三王子罗耶的一名侍卫，名唤那延。

　　“死有余辜，有点儿意思，”凌珑轻笑出声，幽幽叹道，“本王倒是头一回为人不值，跟错了主子，原来就叫死有余辜。”

　　那延脸色霎时一变，一手紧紧捏紧了自己的长刀，压着声道：“殿下可还有吩咐，若没有，小的便回去复命了。”

　　“人已死，再追究也无益，按律故意谋害王室宗亲者，曝尸青锋校场三日，归于乱葬岗，三叔熟谙律法，对本王尚且大公无私，何况是一个刺客。”凌珑淡笑道，“你去吧，此事揭过。”

　　“是。”那延艰难地应了一声，连转身的动作都有些滞涩，随即夺路而逃，一路奔出这座寂冷的宫殿，肝胆颤裂，北辰郡王是个可怕的疯子，无辜惨死的人都是些可怜的疯子……

　　姜辰有些不忍，劝道：“殿下，人死则恩怨断，再毁人尸身是否太过，青锋校场已经多年不曾有此刑罚，您又何必再惹民愤。”

　　“我惹得可不是民愤。”凌珑望着院子里的雪，白霎霎地有些刺眼，“你看那雪它轻飘飘落下来，有一阵没一阵的，堆了两三日才有这么厚，挂在木架上的尸体，一定也很冷，三叔若不这么做，便是徇私，三叔若这么做，便是无情，冰冻三尺，冷的是人心。”

　　“可传出去又是殿下心狠手辣。”姜辰忧心的是这个，这世间多的是不明真相的愚人，听得一点风声便开始口诛笔伐，这些年来，殿下的名声便是这样一点点败坏的。

　　“随他们传，我的名声还有再差的余地吗？做了这事，我大概能清净很长一段时间了，正好养病。”凌珑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眼底划过一丝怅然，所谓民众也不过是一把诛心的剑，只可惜他心如磐石，诛不得！

　　姜辰默然，当初殿下孤身一人从王宫徒步出城，硬是不让人跟，倘若言语如箭，那便是万箭齐发，他一人承受，在那样的绝境里他都挣扎着爬了出来，还有什么可惧！

　　“准备回程吧，”凌珑将心神收敛，做了个决定，“去问问这宫里的人可愿意去北辰，仔细算来也是我害的他们生计艰难，若有便带上吧。”

　　“是。”姜辰即刻去办。

　　凌珑呆坐屋中有些无聊，突然扫见角落里那几只大箱子，脑海里滑过那一长串的礼单，不禁来了几分兴致，遂打开瞧了一眼，第一箱便是黄金，很好，他很喜欢！

　　第二箱是些珠宝玉器，这里头有好些还是他从前见过的，原先摆在沈临舒宫里的东西，那可都是宝贝，沈临舒此人，京都传言他是众皇子中最温润雅意的佳公子，实际上骄奢得不行，下棋要用玉子，品茗须得山泉，闲坐当配雅乐，所食必定精美，就连身上穿的衣衫都要有巧思，或应景，或入画，公主都没他能作。

　　第三箱一入目他便愣了一下，那是一个白玉棋盘，唤作玲珑局，他小时候便是拿的这个棋盘学下棋，他经常下不好，落子又毁，沈临舒总是不动声色，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下完了才慢悠悠地说出他乱动了哪几个子……好几年，他都没能赢一盘。

　　“殿下，已经备好了，可以动身了。”姜辰从外边进来，恰好瞧见他在看礼物，一个急转身又拐了出去，“时辰还早，我去帮玉屏收拾东西。”

　　玉屏何许人也，便是早上伺候他喝粥的那个小丫头，瘦瘦小小，弱不禁风，胆子就丁点儿大的一姑娘。

　　凌珑有些惊讶，告诫道：“你可得想好了，离了这王宫，便是我北辰王府的人，无论生死荣辱，都与本王绑在一块。”

　　“玉屏知道，此后生死都是主子的人。”少女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头，起身时泪珠顺着枯瘦的脸滑了下来，被她抬手狠狠抹去，目色坚定，在残酷的命运面前，软弱一次就够了。

　　凌珑问道：“整个宫中，就只有你一人跟本王走，不怕？”

　　“怕，但在宫里无主的奴才只有等死的份儿，跟着殿下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这是她不认命的倔强，在这昏暗无光的深宫里为自己挣得一条出路的最后挣扎。

　　凌珑有过片刻的恍惚，轻声道：“既如此，那你可要跟紧了，生机可就只有这一次。”真像啊，不放弃，绝境亦可逢生。

　　北辰王府的车马从闹市中缓缓行过，玉屏抱着她那小包袱，亦步亦趋地跟在队伍后面，她步子小，就要走快些，走快些才能跟上大家，新府邸里是怎样的呢？也会有大宫女克扣她的食物吗？会不会给她御寒的棉衣，让她睡又冷又硬的床板，每天都要干许多的活儿……

　　她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片恍惚，脚已经被冻得麻木了，嘴里呼出的白气越来越多，不行，她得跟上，生机就只有这一次，她觉得身子越来越重，逐渐溺入一片黑暗……

　　马车依旧在前行，至晚才到北辰，水佩候在府门前，裹着一件水红色的斗篷，绣着白梅花，一圈白毛裹住她的脖子，只透出尖尖的下巴，黛眉秀目，恰似一尊美人木雕，待马车的轱辘声在耳边响起，她便活了过来，杏眼盈光，忙伸长脖子看了过去，直到马车停在府门的阶前，提裙匆匆步下去迎。

　　姜辰却已背着凌珑下了马车，瞧见她变了脸色，忙无声道：“睡着了，无事。”

　　大幸，水佩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欲回府，末尾一个侍卫又叫住了她，怀里抱着个小丫头：“主子带回来的，劳烦水佩姑娘安置一下。”

　　“先送到西院去吧。”水佩看了一眼，匆匆入府，招手唤了个仆役过来，“去叫张大夫，请他速来西院。”

　　一夜北风凄紧，屋内却温暖如春，床上躺了大半日的人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入目是烟粉的帐子，有些恍惚，这是什么地方，她这一觉睡得好沉，好舒服，一点儿都不想醒过来，这般想着，又缓缓闭上眼……

　　“再困就上外头睡吧，以地为床以雪为被，只消躺上两个时辰，你便可以长眠不起了。”一道悦耳的女声打破了她的梦境。

　　玉屏闻言汗毛倒竖，冷宫里尖酸刻薄的老宫女便是这样说话的，忙一骨碌爬起来，也不顾没有鞋穿，声音微颤道：“姐……姐姐。”

　　水佩噗哧笑道：“胆小成这样，殿下看上你什么了？”

　　玉屏瞧她生得好看，惧意散了不少：“殿下说带我出宫，许我一线生机。”

　　“王府不养闲人，生机是要靠自己挣的。”水佩指着旁边木架道，“先穿戴仔细了，再用些饭。”

　　玉屏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惊讶地瞪大双眸，入目是件红绫小袄配石榴裙，缎面的绣鞋，镜台上还有两支蝴蝶簪，她从来没穿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水佩皱眉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换上。”

　　玉屏瞬间回神，忙依她所言换好了，又赶忙用了早膳。

　　“你多大了？”水佩带她出门，一面问道，“会些什么？”

　　“十五了，我能干活，什么活儿都能干！”玉屏小声道，先前在宫里也是什么粗笨活儿都是她干的。

　　“你有十五？”水佩略显惊讶，细细打量了一眼，这小身板十三都勉强，“府里不缺粗使丫头，还会什么？”

　　“我……”玉屏有些犹豫，仍是说出了口，“我会吹口哨。”

　　“口哨？”

　　“嗯。”玉屏点头，未等水佩开口，便撮嘴吹了一段从未听过的哨声，尖利又刺耳。

　　水佩皱眉，这样上不得台面的小技怎能拿来献宝，抬手欲让她停下，却忽然瞥见池子里的锦鲤都疯了一般地撞击冰面，不消片刻，那层薄薄的冰面就撞成了千万冰屑融入了水中，池子里锦鲤依旧来回乱窜……

　　“奴该死！”玉屏瞧着池子里翻肚皮的锦鲤，脸色有些发白，捏紧了自己的手，生机在此一举。

　　“无妨，一群吃死人肉长大的鱼，死便死了，换一批即可。”水佩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继续带她走，这丫头有点儿意思。

　　玉屏闻言脸色煞白，再看那池子里的锦鲤，后背一阵发凉。

　　暖阁中炭火烧得很旺，檀木小几上摆着玲珑局，凌珑小殿下只着素白中衣，肩上披了件绣着朱雀纹的鸦色大氅，指尖转着枚玉棋子把玩，听着手下人的汇报。

　　“驭兽之术？”凌珑眉头一挑，依稀记得是在哪本古籍上看过，“传说西境有奇人隐于幽林，貌丑，黑蓬铁面，能驭百兽，野记杂谈上的记载，莫非是真的？”

　　虽说野记不可信，可今日所见又实在难以解释，水佩凝眉道：“瞧着是有些像。”

　　“死一池子鱼算不得什么，你寻个机会再试她一试，要真是身怀绝技那就是我赚了，若不是，就当个丫头养着吧。”凌珑轻轻落下手中棋子，这是他当年在靖宫下的最后一局棋，还未下完便被带回了夜凉，如今凭着记忆重新摆了出来。

　　“是。”水佩轻应了一声，殿下已许久不曾这般有人情味儿了，他的善良藏起来太久，久得她都快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