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储》倚石闻磬

2、第2章 斗狠

　　夜凉，北辰。

　　空荡荡的街头少有人迹，忽有一人打马入城，蹄下雪泥飞溅，随着一声长吁，停在了北辰王府的大门前，这是王城来的使者，送来了王上的谕令。

　　府中侍卫姜辰接过一看，微微变色，立刻转身送往后院，一进门便见满庭积雪未扫，冰凌垂檐，东北角的亭子里闲闲坐着个少年，只着了中衣，身上披着件鸦青斗篷，捧着杯热气腾腾的茶，小口啜着。

　　侍女水佩往火盆中添了把炭，烧得通红。

　　“殿下，王上召你进宫。”姜辰垂首跪地，奉上手谕。

　　凌珑放下手中茶盏，扯过来看了一眼，顺手扔进了火盆里，火舌一舔，便化作了灰烬，他伸了个懒腰，肩上的斗篷顺着后背滑落，起身道：“既然王上有令，我又岂敢违抗，走吧。”

　　“殿下，”姜辰赶忙跟在他身后，心有顾虑，“王城是非之地，不如寻个由头推了吧！”

　　自打年初被驱逐出王城之后，满城百姓的谩骂声就成了殿下的一块心病，无数次午夜惊醒，冷汗湿透衣衫，吃了多少安神静心的汤药，皆无作用，如今要再回到那地方去，若当日情形再现，殿下如何受得？

　　“为何要推，就许他们玩我，不许我玩他们，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凌珑伸手指了身黑缎华服。

　　水佩会意，立刻找出相配的冠带配饰给他换上，殿下自小在靖朝皇宫长大，母亲又是汉人，故而住处衣饰皆是仿着汉人的样式做的。

　　“可是殿下需要静养。”姜辰提醒道，殿下身染恶疾，最忌心神不安，若是又在众人面前犯了病，那就完了！

　　“我不去他们就会放过我？”凌珑轻嗤，换好衣裳出门，“我那两个叔叔合力把我逼到今天这种境地，不去他们跟前晃悠两圈，做点儿他们爱看的事儿，他们岂能让我静养？”

　　姜辰撑起一把绢伞挡雪，跟在他身后默然不语，殿下这些年过得有多艰难，没人比他更清楚。

　　忽然，一点墨色滑过苍茫云空，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啸，掠过墙头，轻巧落在姜辰的肩上。

　　凌珑扫了这畜生一眼，语气不善：“再敢到我的地盘上来，本王把你烤了吃！”

　　黑鹞脚下一滑，忙扑翅膀，在这残酷的眼神中跳到了姜辰的另一个肩头。

　　姜辰抓住它，从它脚上抽出一个纸筒，扬手放它飞走，思忖了一下，小心试探道：“殿下，三皇子……”

　　“住口。”凌珑打断他的话，干脆利落，“烧了。”

　　姜辰却难得的忤逆了他，苦口劝道：“殿下听我一言，咱们如今的处境很是艰难，三皇子这段日子送了许多信来，必有急事，殿下不妨看一眼，若能得靖朝相助，殿下也不必如此辛苦。”

　　“你是让我再去求他？”凌珑语调微扬，眸中却透着几分薄凉，“凡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上次可是你亲自找人送信，可有结果？”

　　姜辰仍尝试辩解：“兴许三皇子没有收到信。”

　　“是么，那你告诉我，还有谁送信比许慎更为安全？”凌珑从他手中拿起纸筒，顺手扔进了长廊外的池子里，轻飘飘落在了冰面上，“姜辰，他是你的旧主，若觉此处艰难，大可回靖朝去谋个好前程，本王绝不拦你。”

　　姜辰勃然色变，双膝一软跪地：“属下知错，请殿下责罚，姜辰此生只有殿下一位主人，没有旧主。”

　　“那就守好你的本分，再敢胡言乱语，就等着进池子喂鱼！”凌珑面色阴寒，越过他，径自出门上了马车。

　　姜辰心有余悸，看了一眼已经结冰的池面，水底却仍有锦鲤摆尾，碧藻浮动，透过冰面望去，莫名觉得一丝诡异。他心知，今日之错若再犯，殿下便容不得他了！

　　一队车马风驰出城，北辰离王城仅百里，若走快些，一日尽够了。

　　马车一路赶进王城，立刻在百姓中引起一阵骚动，一年不见，风言风语不减反增，隔着车壁都能传入耳中，不外乎就是那几句肆意妄为、草菅人命……

　　凌珑稳坐车中，风雨不动，这些话听得多了也不过如此，他被驱逐那日，孤身从王宫徒步出城门，沿途满城百姓指指点点，这辈子最难听的话，也都在那一日听尽了。

　　姜辰眼观八方，护卫在侧，他挡不了流言蜚语，总得为殿下挡明枪暗……

　　“有刺客，殿下小心！”

　　一只哨箭随着他的吼声没入马儿脖颈，只听得一声凄厉长嘶，原本四平八稳的马车剧烈动荡起来，把车夫都掀翻在地。

　　“快跑啊！”人群之中沸腾起来，四散奔逃，铺天盖地都是哭嚎叫骂。

　　“保护殿下！”姜辰手中马鞭狂掷而出，将人群中一扭身逃走的男子抽了个皮开肉绽，光天化日，他们怎么敢！

　　凌珑在车内颠得天昏地暗，趁机抓住车壁借力翻出车厢，斩断缰绳，翻身上马，一路横冲直撞，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制住这匹疯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殿下可曾受伤？”众人赶来，又是羞愧，又是后怕，一干侍卫在侧，竟还让主子受难！

　　凌珑鬓发微乱，气息微喘，转头看了一眼满地狼藉，百姓怨声载道，心知今日起，这王城里他的罪孽又要加重了。

　　“驾！”趁乱之中，一声娇喝嘹亮，枣红马飞驰而来，马上女子红衣飘舞，发辫飞扬，黑亮眸中精光大作，少女跳下马，笑容明艳，扬声道，“一年不见，王兄可是越发猖狂了，王城之中也敢这般纵马行凶？”

　　“迦陵叶，”凌珑望向来人，不客气地回了一句，“你出现的如此及时，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此事是你一手安排，蓄意谋害？”

　　少女咯咯一笑，娇声道：“没想到王兄这血口喷人的本事也见长。”

　　“哪里及得上你颠倒是非、贼喊捉贼的能耐。”凌珑懒得与她多费唇舌，翻身上马，吩咐道，“姜辰，善后。”

　　入了宫门，耳旁果然清净了许多，凌珑并未去见夜凉王，而是先去照日塔拜见王太后，他的祖母，也是唯一还肯指点他的人。

　　梵音入耳，檀香静心，他踏上石阶，共九十九级，塔前空地种了两颗极为繁茂的桫椤树。一路由宫女引入佛堂，念珠声清脆入耳，隔着一道紫色珠帘缓缓下拜：“见过王太后。”

　　“是释空澈啊，怎么不叫太奶奶，还在怪孤当初逼你徒步走出城门的事么？”宫女挽起两侧绣帘，露出铺满梵文绣垫的宝榻，榻上斜倚着一位端庄雍容的老妇人，盛妆高髻，含威不露。

　　凌珑沉默一瞬，重新唤道：“太奶奶。”

　　王太后没有做错，当初他四面楚歌，毫无反抗之力，徒步出城，受尽唾骂，更让他明白自己毫无退路，想要夺得一线生机，惟有一争！

　　王太后点醒他：“今日乃是为上国贵客设宴，不可做的太难看，内斗不与外人道。”

　　“是。”凌珑颔首应下，靖朝来使，难怪敢做的如此明目张胆，是算准了夜凉王会顾忌王室脸面让他硬吃下这哑巴亏，只可惜，夜凉王室脸面……干他何事？

　　出了照日塔，凌珑向王殿而去，今日之事必定已传入宫中，人尽皆知。

　　当所有的矛头皆指向一人之时，没人会在意事情的真相。

　　一再退让，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倘若目之所及皆与你为敌，便拿起剑，斩了这世间诸多不公。

　　王殿之中隐隐传来怒喝，凌珑脚下一顿，随后稳步踏入殿中，迦陵叶双眼泛红，低声哭诉，他那三叔正不停地安慰女儿。

　　凌珑眉头轻皱，做作，顿时心烦意燥，仍耐着性子见礼：“拜见王上。”

　　夜凉王自长子死后老态尽显，望着这个不成器的长孙，也不知是失望多些还是怒火大些，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你就如此不安分，才回来便要生出事端，闹得满城风雨，还嫌不够丢人么？”

　　凌珑跪地不起：“臣不知生了什么事端，惹得王上不快，若说当街行刺一事，刺客已经拿下。”

　　夜凉王怒而拍案：“还敢胡言，王城之中哪来的刺客？”

　　“他胡说，分明是他当街纵马行凶，人都被他手下打死了！”迦陵叶低声呜咽，泪珠滑过娇嫩的脸颊往下掉，越哭越伤心，“他还想污蔑我，爷爷要为迦陵叶做主！”

　　夜凉王气得不轻，颤着手指着他连呼气都难：“你……你果真当街杀了人，还扯出什么刺客的说辞来蒙骗孤，混账东西，变本加厉，真当没人能治得了你吗？”

　　凌珑轻嘲，霍然起身，眸光凛冽直逼王上：“我伤别人就是罪孽深重，别人伤我就是罪有应得，我就活该任人宰割，谁定的规矩？”

　　夜凉王怒斥：“你几次三番杀害无辜之人，忤逆长辈，有几个人敢去惹你！”

　　“王上亲眼看到我杀人了吗，传言就一定是真的么，没有亲眼所见，又为何只听一面之词？”凌珑无意继续周旋，霍然转身大喝一声，“姜辰，带上来！”

　　迦陵叶瞬间变了脸色，连哭声都停了，抬眸死死盯着门口，怎么可能，她亲眼看到那鞭子将人抽了个头破血流，怎么可能还活着？

　　姜辰扛了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进来，血浸透了衣衫，往地上一摔，毫无知觉。

　　迦陵叶顿时松了口气，谴责道：“他都快死了，王兄怎地还要如此对待他？”

　　凌珑没有理会，抬步走近那具‘死尸’，一脚轻轻踏在他的掌心，陡然发力，将他半个手掌指骨都踩碎，撕心裂肺的惨叫顿时响彻殿内，听得殿外的守卫都暗暗心悸，暗暗猜测，这尊魔神，莫不是又要发疯了？

　　“放肆！”夜凉王怒气更甚，“当着孤的面都如此胆大妄为，你还有什么不敢！”

　　“我只是自证清白，听这中气十足的叫声，再活个二十年想必不难。”凌珑将那人一脚踢开，缓步逼近少女，眸色冷绝，“迦陵叶，你说是不是？”

　　“你……你别过来……父亲救我……他要杀我……”迦陵叶哆嗦着退了一步，小脸煞白，忍不住尖叫一声，转身躲到了父亲背后！

　　三王子罗耶立刻护住女儿，拿出长辈的派头，干笑了两声道：“释空澈，你妹妹年纪小，一时看错了，你就莫要跟她计较，别吓她了。”

　　凌珑却道：“我年纪也小，待我计较完了，三叔也别跟我计较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