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囿于海》锦瑟无端五十弦

3、辨认

　　按下这套位于夏港前几年被炒房团炒到一度全国单价最高的滨海区四房门铃时，肖芒突然发现，门口挂的一对风铃，有一只碎了。
　　五年前杨深和夏语冰迁入新居，夏语冰特别郑重地将之前去日本买的一对风铃挂在门口，说这是房子主人的象征。当时杨深还笑话她，说用不了几天就会被人顺走。但因这套房子所在小区管理严格、闲人免入，再加上来到他们家门口，要先经过一个半私人性质的入户花园，所以这对风铃在这里一挂几年，竟一直安然无恙。
　　14级的正面台风也不曾吹坏过它们。但此时此刻，看着当中一只破碎的模样，肖芒一阵怅然。
　　在此之前，他并不是很能接受杨深不在人世的消息。也许弄错了呢？也许是恶作剧呢？
　　夏语冰打开家门，已经近三年没有见过面的她，已经换好了外出的衣服，但头发还是有些凌乱。一个粉团子一样的孩子，无尾熊一样挂在她身上，怯生生却又有些好奇地在母亲的怀中打量着来人。
　　“给你添麻烦了。”还不知发生什么事情的夏语冰，用客套的寒暄作为开场白。然后看见肖芒身后的人，有些茫然。
　　“这是黄姐，”肖芒介绍道，“在我家呆了十年了，大宝小宝都是她带大的，记得吗？我想着你不方便带孩子出去，就带她过来帮你看下孩子。”
　　夏语冰反应过来，一边微笑迎二人进门，一边仍有些不安：“这怎么好意思，要你把黄姐也麻烦过来。其实派出所也没说不让带孩子，我还想着带孩子一起去呢。心心她一直有点认生，我怕给黄姐添麻烦。”
　　派出所是可以带孩子，但殓房就不方便了。肖芒这样想着，却说：
　　“没什么麻烦的，黄姐最会带孩子了，放心好了。”
　　一边说着，一边黄姐已经伸手去抱夏语冰怀中的心心了。说来也怪，本来怯生生的孩子，看到这个慈眉善目的老阿姨，突然便不那么拘谨了，一下子投入黄姐的怀中和她玩起来。
　　看到这样，夏语冰松了口气，说：
　　“那真的是麻烦黄姐了。也麻烦你们再坐下，我把孩子用的东西收拾出来再出去。”
　　“不用特意收出来，一会我自己找吧。”
　　黄姐这样说，但夏语冰已经开始把可能会用到的奶瓶、尿不湿等物一一拿出来放在黄姐方便拿的地方了。肖芒注意到打他们进屋开始，她已经说了三四个“麻烦”了，她还是那个样子，不到万不得已总是不喜欢麻烦别人的。
　　趁着夏语冰在忙，肖芒便多看了她两眼。比起三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她稍微虚肿了一些，人也显得有些憔悴。但美人憔悴了，一双眼睛却没有憔悴，仍然黑白分明，仿佛从未被生活的尘埃淹没。
　　“事情很严重吗？”和肖芒出门后，她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很严重，你要有心理准备。”肖芒暗暗手臂微伸，提防她随时站不稳而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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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殡仪馆的走廊幽长而昏暗，空调并没有开得很大，可在这三伏天仍自带了一种森森的寒意。远远处不知是谁家的家属在嚎啕大哭，哭声惨烈悲痛。伴随着哭声一阵一阵传来，头顶上的白炽灯可能是整流器电压不稳，光线也一阵一阵地闪，把气氛弄得诡异异常。
　　在这样的情况下，夏语冰已经算表现得非常镇定——当然也可能是在明白过来之前的一种茫然。
　　肖芒曾失去过至亲，他太明白这种镇定是怎样一回事。十六岁那年他母亲病逝，杨深抱着他哭成泪人，他不是不悲伤，却总觉得心里空空洞洞。直到送完骨灰上山后回到家，半夜仿佛听见母亲叫他帮忙翻身，一骨碌坐起来之后发现旁边那张床是空的，才意识到母亲是真的不在了。
　　那个夜晚，他抱着母亲用过的枕头嚎啕大哭，哭得心肝脾肺肾都几乎要一起呕出来。这辈子，他变成了一个没有妈妈的人，永远不会再有了。
　　而此刻的夏语冰，也像他当初那样懵懵懂懂。警察看她的眼神带了几分同情，但仍是公事公办地问着：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丈夫，是什么时候？”
　　“我想象……应该是上周三。”
　　“之后一直没见面？你不知道他去哪了吗？你也没找他？”
　　“是的。我们周三晚上……吵架了，他生气就出去了。之前吵架他也跑去朋友那里住，几天都不回来。所以我也没有问。”
　　“周三晚上，他出门的时候穿什么衣服你还记得吗？”
　　“红色的格子衬衣吧。”
　　“那天晚上你有没有出门？”
　　“我要在家里带孩子，怎么可能出门呢？我光是带孩子就筋疲力尽了，怎么有闲心去管他到底去了哪里呢？”
　　夏语冰终于似是要哭出来，肖芒也忍不住了：
　　“警官，如果你们有别的怀疑，可以去调她家的小区和电梯监控。现在是不是先让我们进去看看人？”
　　两个警察对望一眼，终于不再提问，但却示意夏语冰跟他们走，肖芒留在原地。
　　“家属跟我们进去，其他人在这里等。另外，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你丈夫周三晚失踪，我们怀疑他当晚落水，现在已经过去四天。现在是盛夏天气，遗体的状况可能不是很好。”
　　肖芒宁愿此刻进去的是自己，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夏语冰走进去的背影。
　　剩他一个人静默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最后的判决。

　　在等待的过程中，他回忆起第一次和杨深说话的情形。他记得很清楚，那一年他十四岁。
　　记得清楚，是因为十四岁那年，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1. 母亲查出肺癌；2. 父亲辞去了矿山的工作，他们举家搬到省城肿瘤医院附近一个狭窄阴暗的出租屋里，父亲打工赚钱给母亲治病，他转学到附近的初中就读，白天读书，晚上照顾母亲；3. 因为插班的原因，他明明是要准备上初二了，却又要重新从初一开始读，就这样认识了比他小将近两岁的杨深。
　　他之前到云城玩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这一下却直接进了云城的中学。虽然只是一所普通的中学，就读的也都是附近的平民子弟，但在肖芒眼中，那些同学始终是用着居高临下的眼光审视他土气的衣服、穿出洞的球鞋。
　　衣着尚是小事，比衣着更难堪的是吃午饭。母亲第一期治疗费用便要准备八万块钱，那个年代，在工地打工一个月是1500的工资，八万块钱是一个吓死人的数字。在这样的情况下，父亲给他凑够学费已是万幸，根本没有能力也没有精力去考虑他的生活费。
　　每天午饭是肖芒最不想面对的时刻：他总是打二两米饭，去免费汤的大锅那里，捞一些汤底的汤渣来就米饭吃。
　　厨房的免费汤质量可想而知，要用极大的耐心和运气才能够找到一点残渣。如果碰到身后有排队打汤的同学，不免又指指点点，甚至出言催促。
　　如果运气好老师下课早，飞奔到食堂可能还会避免一点这样的情况。但老师通常不留堂都谢天谢地了，如果为了避开人群晚去，那锅汤通常也就剩水了。
　　就这样每天挣扎着生活着。直到有一天，肖芒端着他那碗撒了零星汤渣的饭默默坐到角落里。不一会儿，同班的杨深端着一个托盘走过来，坐在了肖芒对面。
　　“今天人好多啊。”杨深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肖芒听，还是说给自己。
　　肖芒回头一看，今天难得老师没有拖堂，周围稀稀拉拉并没有多少人。但他没有说话，只是埋头扒饭。
　　杨深自顾自地坐了下来，他的托盘里除了一碗米饭，还满满当当放了三个菜。他把三个菜一一排开来放在他和肖芒中间，吃了两口，然后嘟囔起来：
　　“怎么会有芹菜的……我不吃芹菜的啊这要怎么搞。”
　　其实肖芒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起身走人的准备。但他抬起头看了杨深一眼，本来骄傲而坚硬的心突然变得柔软下来：
　　杨深一张脸正涨得通红。肖芒突然想起这个同学平时在班上也并不是很多话的那种，甚至因嘴笨挨过不少骂。但此时此刻，为了向肖芒伸出一只手并照顾他幼小的自尊心，杨深生平第一次自导自演着拙劣不堪的戏。
　　肖芒做好准备了，所以当杨深结结巴巴地说出那句“同学你吃芹菜吗”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吃的”，并看着杨深眼睛，郑重其事地说了句：
　　“谢谢。”
　　还有第一次邀请杨深到自己位于那个出租屋的“家”中玩，肖芒几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当打开那扇残破、幽暗的屋门时，意外的一幕发生了：肖芒原本以为去了医院的父母此刻正在家中，母亲衣衫不整，正对着一只痰盂剧烈地咳痰，父亲正在替她拍背，奇怪的味道充斥着整个狭小的空间。
　　杨深原地站了三秒，然后扭头走了。肖芒呆在原地，理智让他觉得杨深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但情感又告诉他杨深不是这样的人。
　　还好过了大概十分钟不到，杨深就回来了。肖芒迎他进门，问他刚才去哪里了。
　　“我早上出门时，妈妈给了我两个苹果放在书包里，让我和你一人一个。但是不知道叔叔阿姨也在家里，所以我又去买了两个大家一起吃。”杨深自然而然地说着。
　　肖芒哭笑不得，但一颗心却觉得暖洋洋的。他啃着杨深给的非常甜的苹果时突然在想，他们会做一辈子兄弟的吧。
　　可此时此刻，他这一辈子的兄弟却有可能躺在离他一墙之隔的冰棺里，阴阳隔绝、生死茫茫。
　　夏语冰没有过很久就出来了，脸上已是泪痕交错。看见她的脸肖芒的心就往下一沉，已经预感到了最坏的结果。
　　“怎么样？”他还是迎上去问，带着一丝微茫的希望。
　　“我认不得他……我竟然认不得他……”夏语冰悲泣道。
　　“那会不会就不是他？”肖芒又看到了希望。
　　夏语冰摇头，随着摇头幅度越来越大，泪水也有如珍珠般纷纷滚落。她终于站不稳了，肖芒扶住她，感觉到她在用整个身体开始痛哭：
　　“怎么可能不是他？衣服是他的，口袋里钱包、身份证都是他的，还有遗书……还有遗书……”
　　肖芒感觉到整个天地迅速下坠。再一次，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又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