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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新岁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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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凤城成康九年的新年在飘扬的白雪中降临。
爆竹声声,礼花喧天。
齐燕之虽然生长于留国京城,第一次看到朝凤的新年场景还是吃了一惊。心说长久太平的地方果然民富国强,单看街上的热闹富贵景象,留国没有一座城池比得上。他一个过年没消停过,忽然被任命为京畿官员,从在京城找房子到吏部交接等等。整个职务交接都在朝凤完成,燕之忽然有一种出得来回不去的感觉,被折腾了两天后暗地里叹息,心想:“降臣的日子不好过啊。”顿时后悔到了京城后没有打听清楚就去求见沈慕岚。
便在这样的纷乱和喜庆中,平江王苏渺战死的消息传到了齐燕之耳中。那时他正在朝凤大街上看家家张灯,舞龙喷火的热闹,听到几个官员模样的人闲谈,说留国内战终了,到底是王仲道夺了大权,接下来,恐怕苏家天下就要姓王了云云。
转回住处,叫来了陈勇。
“林大人而今在最北面的童县,你带上路费,到童县去一次吧。”
“大人前几日不是说而今不宜让朝廷看到我们与林大人联系?”
“前几日是前几日……陈兄弟,我听到传言,留国战事已定,平江王战败。”
“王爷他——”
“必无活路。你把这个消息带给林大人。”
“是——可是——”
“前几日不让你去,是怕让朝廷产生疑心,给她惹祸。而今么……相信她听了你带去的消息后,便会知道不该躲下去了。”
陈勇愕然看着他。
燕之笑笑,并不打算说明,抬头望天,喃喃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古如此。”
陈勇是当年林晴朗在平州任上收的随从,之前乃是蔡国军士,曾被廖江城的军队俘虏,有感于他的治军严谨和光明磊落,也是在廖江城军中结识了林晴朗。陈勇最终选择留在晴朗身边做事,跟着她从平州到荆左。荆左献城之前,晴朗忽然说要送走廖琴。从自己的侍卫里挑选了四个人跟随,让他们去庆国。说是几个月前在京城见过庆的使臣,相处甚好,让他们去那里避难。司徒清进城前一天,白明忽然说不愿降赵,要跟着廖琴走。晴朗被气的瞪着他好半天没说话,最后跳脚说:“你那么大的目标,想要害死廖琴么!”
气过了,把几个人叫来,让他们暂时都不要出城,在荆左找一个僻静的民房,隐姓埋名住着。白明、廖琴他们几个一躲就是四个月,直到荆左形势完全安定。一天晚上,来了个人,拿着齐燕之的凭信,为他们送来官凭路引。说两天后是荆左秋祭,官府要将庆典办得比留国统治时更热闹,让他们乘此出城。
几人经历了一番充满惊险刺激、悲喜交加的路途后,终于平安到了庆国。一切安顿妥当,廖琴让陈勇回荆左报平安。
这天一大早,陈勇收拾完行装,在朝凤热热闹闹的迎神彩车游街中往北城门走。大好新年,守城门的士兵都多拿了一个月俸禄,盘查起来也多了点和气。陈勇跟着队伍到跟前,先哈腰拜年,说自己是做小买卖的,过了年离家采买货物。又递上官凭路引,笑呵呵的说军爷验看。
军士看一眼官凭,拍拍他的肩,说发财啊,走吧走吧。陈勇又哈腰,走到城门边,忽然两边枪一架。
“军爷——这是——”
过来一个军官模样的:“官凭拿来。”看了看,瞟着他道:“你是朝凤人?”
“正是。”
“口音不象啊。”
“小人是七八年前搬来的。”
“好像是留地的口音。”
“啊,小人是蔡地人。蔡地墨州,哈哈。”
“到朝凤几年了?”
“七八年了,有八年了。小人的母亲是赵国人,小人在老家过不下去,到朝凤投亲。”
“做什么营生?”
陈勇心跳的蹦蹦的,暗说这是怎么了,怎么象是故意针对他来着。一边还是哈着腰笑哈哈的回答道:“小人是买卖布匹的。”
“发财了吧?”
“混口饭吃,混口饭吃……”说到这里,悄悄掏了块碎银子在手上,一边观察那军官的表情。
这段话是他在荆左躲藏时就编好的,那会儿白明给他们每个人都编了新的身份,让他们背熟,以便混过各地盘查。那套词都是根据他们各自的经历编的,比如他——他当兵前家里还真是做布匹买卖的,熟悉其中的规矩。白明更训练他们按照自己的新身份行事,比如他,便要像个真正的商人那样,每到一地都打探布匹的价格,到店内看看新花样之类。
那军官又盘问了几句,他都小心做答,见对方神色平和,渐渐放下心来。
“现任京兆尹是哪位大人?”
“啊——”
“现任京兆尹是哪位大人?”
陈勇的冷汗就顺着背脊下来了,心说怎么盘查出这种问题了,这是存心找茬啊——一面打着哈哈道:“小人不过是一个做买卖的,平日里哪有机会遇到大老爷们……”
话音未落,便听一声喝:“来人,拿下!”
“军爷……”
那军官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别叫冤了。好让你知道,朝凤城每年春、秋两季开市,京兆尹均到坊里主持。你在京城住了七八年,还是个商户,居然说见不着京兆尹更不知道而今哪个在任上,分明是说谎。拿你拿的绝对不冤!”
齐燕之是在第二天早上被请到司徒清的安定侯府。
松柏覆雪,卵石铺路。
司徒清一身红衣,亭中煮茶。
雪白、松黛、亭石青灰。
抬头处,眉目如画。
使女放下四面棉帘,司徒清给他斟了杯茶,看他喝了一口,笑道:“如何?”
“下官愚钝,对茶道一无所知。”
“那是司徒猛撞。原以为齐大人与林姑娘青梅竹马,必当谙熟此道。”
“林大人常随先主人身边,故有此好。我不过是个干粗活的,哪里懂得那么多精细的东西。”说到这里笑了笑,心里却大声叫苦,暗想谁那么缺德,或者说东赵哪个家伙那么无聊去掏他的底。好不容易到了陌生国度想着重新开始,结果又是一场空。
两人喝了两杯茶,使女送上茶点。
“此乃安定侯府特有的茶点,齐大人尝尝看。”
燕之朝他推过来的点心盒子里看了一眼,顿时心惊。
木匣里铺着一块青缎,上面是一方腰牌——荆左府衙差役的凭信。
“如何?”
“侯爷真是喜欢说笑。这分明是荆左的特产。”
“今天早上有一个形迹可疑之人从北城门出城,盘查时被巡城官拿下。此人口风很紧,不过从身上搜出此物。本官想到卿曾是荆左长史,或许能知道一二。”
齐燕之暗叫不好,一瞬间将抵达京城后的种种都回想了一遍,还是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露了痕迹。忽然间想到“兴许什么也没错,只不过有人早在我上京前就打好了主意,非要从我身上抓出点错来……”
想到这里汗就下来了。
找他麻烦?他一个小小的荆左长史,往回推就是忠平王府的奴仆。他有什么好图的?就是在荆左,也不见得抓个人就能知道他这个长史。
盯上他,自然是和他相关的那个人。
司徒清依然在专心烹茶,看也不看他一眼。
“荆左献城前后,很有些混乱。衙署和城防营都跑了不少人,其中或许有流落到朝凤的也不足为奇。”
“齐大人对此人一无所知?”
“若是看到或许是认识的。衙署的人都见过,城防营就难说了。毕竟我是荆左长史而不是司马。”
“昨天审讯了一夜,此人一口咬定乃是到朝凤寻亲,此外不肯吐露半个字。”
燕之心中一紧,脸上依然是淡淡的:“或许真是如此。一个……”瞟一眼腰牌:“一个普通差役,能翻什么天?”
“原来如此。”
“不过,官家既然抓他,自然有抓的道理。下官胡言乱语,司徒大人千万莫往心里去。”
“齐大人要不要去看看?”
“倘若对司徒大人有用的话,乐于从命。”
司徒清这才望定他,过了许久,哈哈一笑:“燕之果然是妙人儿。”
“司徒大人过奖。”他淡淡说着,等着面前这个眉目如画的青年继续展开他编写的故事。然而,司徒清却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也没有再透露有关陈勇的消息。相反的,接下来的话题都是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他很快发现,司徒清在书画一道上完全是外行。偏偏还特别喜欢谈论此类话题,比如京城哪位名家新作山水,又如前几日得了北赵安国公的墨宝等等。燕之应付的轻松,只是听得哭笑不得。
这一番闲谈莫约半个多时辰,其间范阳公主回府,两厢打了个照面。燕之见这位范阳公主十七八岁,容貌甜美、观之可亲,见了旁人也没太多架子,笑吟吟地说“原来是昔日的荆左长史,听林姐姐提过。”又上下打量一番,噗哧一笑:“生得还算好啊——”
燕之大窘,一边暗骂晴朗不知道在别人面前怎么编排他。
晚饭前燕之告辞,司徒清亲自相送,又带他在府中转了一圈,介绍各处景致。走到水池边,说此处夏日有鸳鸯戏水,碗莲迎波,可惜现在是冬日。燕之点头说待到莲花开时下官可要厚着脸皮来叨扰侯爷。
司徒清轻笑:“齐大人客气了,再下随时欢迎。待到莲花盛开时,齐大人可与林姑娘同来。”
燕之又是一惊。
正说着,有人过来请示如何处理抓到的那个人。司徒清笑笑:“继续审。”转头朝燕之微笑:“林姑娘在朝凤之时与范阳公主交好,她而今远行边塞寒苦之地,公主甚为担忧,已安排人前往探望,燕之可有东西要带去。”
“不敢劳烦,带为问好便是。”
“连口信都没有么?”
“口信?”
“平江王战死,留国已落入王仲道之手。燕之不想给她带个从此死了重返留国之心的口信?”
燕之这下子真的笑不出来了。
司徒清的确看穿了他们的想法。
他们和苏长安一样,还存着“万一”的念头。
若是平江王取胜,留国就有继续下去的可能,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会返回故土,即便是再次背叛也在所不惜。
尽管尚未了解林晴朗在朝凤经历的详情,然而从这些天零碎打探到的消息,不难推算出原委。
并不是每一个君王都能像苏长安那样,克制着自己的欲望,让自己欣赏的女子展翅高飞。而失去了苏长安的庇护,象她这样的女人,到了哪里都不免成为众人觊觎的对象。现在,她宁可失去以往所有的荣耀,远行边塞当一个小小得知县,便是还存着“回到留国”的希望。正因为尚且不打算在赵国腾达,所以选择了保持尊严。
燕之叹了口气,远远的回看“安定候府”的华贵门庭,心想——司徒清说的一点没错,他们所有人都要重新考虑自己在东赵的未来。
燕之回到客栈的当天晚上就见到了被放出来的陈勇。
已经是二更时分,忽然外面一阵喧闹。走出来,看到一人躺在地上,店里的人和看热闹的住客围了一圈。
乍一看,陈勇并没有受多少罪的样子,脸上干干净净,衣服也没有破,只是渗出来的血让人明了了这个年轻人昏迷不醒的原因。
“真可怜啊,被打成这样……”
“这人犯了什么事?”
“犯了事还能放出来?听说是抓错了。”
“哎哎,这也太可怜了。”
掌柜搓着手围着人转,不知道该拿这个重伤的客人怎么办,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然不能甩出去;可留下来,天知道这个年轻人带来的盘缠能顶几天药费,万一死在店里,更加跳进海里都洗不清。一抬头,眼睛一亮,扑过来抓住燕之,连声叹气说:“客官啊,您看看,您看看……前两天这位爷还和大爷您一起喝酒来着,一转眼弄成这样,作孽啊——”
齐燕之这个时候已经是京兆府的官员,不过还没分到府邸,依然住在客栈中,而且没有透露自己官员的身份。陈勇也没和他住在一起,两人平日里说几句话,也不过是长时间投住在一家又还谈得来的旅人之间正常的交往。
“难道是陈兄弟?”
“真是啊,哎,太作孽了。”
燕之这才上前,检查了一下陈勇的情况,叹息道:“掌柜的,给他请个大夫吧。这里有点银子,先垫着。”
“客官——”
“都是行路在外之人,多少算尽点心吧。难保哪天自己也遇上这样的灾祸,到时候也是要依仗各位兄弟的。”
两天后,齐燕之搬出了客栈,正式在朝凤城南的惠民巷落户。再两日,陈勇伤重不治,死于客栈之中。好心的客栈掌柜用他剩下的银子给他买了口棺材,葬于城外。
同一日,范阳公主派出的家人离开朝凤前往童县。
此时的林晴朗,对于年末年初的一连串变化尚且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