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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旧年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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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里一派新年前的热闹景象,北边关的童县却是冰天雪地。林晴朗到的第一天就觉得冷得不行,烧了炭盆,盖了两床被子还是冷的发抖。于是抓了肖归雁一起睡,结果也不知道谁先开的头,聊天聊上了兴味,越发睡不着了。
晴朗说:“归雁,你怎么会选择成为一个官吏的?”
肖归雁重重叹了口气:“因为没别的活路啊。没有兄弟能当门立户,又嫁不了人。我爹爹一直在衙门里当小吏,家里又没有田产,爹爹死后我一个姑娘还能怎么办?好在当时的刺史大人顾念旧情,让我进衙门当了书吏,总算有口饭吃。”
“怎么叫做嫁不了人?”
“幼年定亲的夫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爹爹当年坚持要守婚约,说只要没得到死讯,我就是夫婿家的人。再往后么,当了官吏,也就没有正经人家来提亲了。对了,大人又是怎么走上官员路的?”
“我么……这么想的话,实在是很长很长的经过。”
“那就先说说怎么开始读书识字的吧?”肖归雁的声音里带着笑意:“听说大人出身于王府宫女。怎么就读上书的呢?”
“哎呀,当时在忠平王府,如果有人想要向学。不管是侍卫还是太监,主子都不会阻拦的,还会给予方便。至于我么,为什么会想到读书……其实,是为了讨好苏长安呢……”
自从到了东赵,林晴朗在私下里提到留国前任君主的时候不再使用“先皇”或者“皇帝”的说法,而是直呼其名——苏长安。
“我是乡下农户的女儿,十岁的时候被卖到王府……”
“啊……”
“说起来,后来我查过当时的卖身契呢——五十两银子哦——真是吓死人的值钱,这年头,买一个人五两银子都嫌多。想来,家里拿到这些银子能安稳过几年了吧。”
“大人没有再去找过家人?”
“当然找过!不知道哪里去了,那个地方一度被邻国夺走,后来又抢回来。两次大战后,很多人家都流落了。
“我到了王府后觉得那是从来没过过的好日子,吃饱穿暖,满目华贵。那个时候就想一定要好好过下去,再也不要回到过去那种苦日子里了。后来我听说王府中最受公子宠爱的一个是晚梅、一个是齐燕之,都是识文断字的。又听说公子他喜欢有向学之心的人,便有了读书的心思。哪里想到,这便是条不归路啊。难怪古人说,人生识字忧患始……”
肖归雁笑出声来:“那么,成功了么?”
“啊?”
“讨好啊……”
“成功了啊。若非如此,今天我也不会在这里了。只不过,一开始的时候只是想要讨好主子,安身立命。时间长了,想法越来越复杂。幸而遇到的是苏长安,不然的话,便是一场悲剧了。”
肖归雁又笑,凑到她耳朵边低声道:“先皇后来一定很后悔呢……”
晴朗拧了她一下。
安静了一会儿,肖归雁紧了紧被子,叹了口气:“这地方糟糕透了。”
“是啊——一个县城居然被土匪欺负到主动纳贡的地步,若非亲眼看到,真是怎么都不能相信。”
到了县衙他们先被告知县城提前关闭城门且全员警戒乃是因为山贼要来,在把他们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后。负责说明情况的刑名却笑了笑,让他们不用担心——山贼不会攻城。
对此的解释是“他们不过是要粮食布匹,我们已按照他们要的数额凑齐了东西,放在城外。按照以往的传统,他们拿到东西就会走,不会骚扰百姓。至于城上的戒备,以防万一罢了。”
他们自然不能接受这种说法,然而县衙上下都摆出一幅“新来的人不要乱说话,我们忙着呢”的表情,将他们晾在一边。林晴朗却是惊人的好脾气,指挥他们搬东西打扫房间,真的再不过问。
两个时辰后,差役来报告说山贼推走了城外的大车,已经走了。
“都说东赵国富民强,边境却有这种治外之地,便是留国最衰弱的时候也不会出现那么荒唐的事情呢!”
晴朗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对了,还有那个刑名——阴阳怪气的,一看就让人想上去给他一巴掌。”
“没错,我也看着他就讨厌——好像——好像刚到平州时的齐燕之。”
“唉——齐大人也曾这个样子?”
“嗯,有过之而无不及。明明吃我的用我的,每天还摆出一张要死不活的脸。时不时还要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的监视人!说来,当初还好送走了廖琴,只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两个人说悄悄话的结果就是第二天爬不起来,然而,偏偏刚过辰时,惊堂鼓就被敲得震天响。晴朗睡眼朦胧的爬起来穿衣服的时候简直把告状的人八辈子祖宗都诅咒了一遍,心说这是死了人了还是遭抢劫了?哪有新官上任第二天,放告牌都没放出去就来击鼓。然而,惊堂鼓一响,天大的事也得放下,不然就是渎职重罪。
到了堂上,四下一扫就是闷闷的一气——刑名官不知道到哪儿去了。待到传上击鼓人,看完状纸,更是气的头都晕。状告的事情不复杂——此人的妻子被人抢走,而且抢人的凶犯姓字名谁都清清楚楚。晴朗心说还真是什么破烂地方都有豪强,全是一群把自己当作王法的欠揍的东西。再看两眼,就觉得不对了,让苦主将事情经过复述一遍,一听顿时头晕——原来是发生在一年半前的旧事。简单问了经过,让苦主先回家听候传讯,然后命人去把刑名找来。
尽管被两个女人一见面就讨厌,童县刑名梁卓元是一名二十九岁,容貌端正的青年。在很多人心目中,他还是个聪明、认真的人物。然而,这个人有着斜眼看人的坏毛病,一看之下便觉得多少有些高傲的味道。尤其是面对新任知县的时候,也是看不到半点恭敬。话说梁卓元被叫来后被问及为何不来衙门,回答是:“家里的厨房被雪压塌了,忙着收拾东西。”既不道歉,也没有解释为什么连假都不请。听到诉状的事情,眉头一皱,将状纸拿过来一看冷笑了起来,眉头一挑道:“大人无需理会。”
“怎么说?”
梁卓元皱着眉道:“两任官都问过了,早了结了的事,大人何必替前任费心?再说了,这人都抢去一年半了,生米早做成了熟饭,人家也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够他重新娶一个还有的是多。他就是想不明白,换一任官来闹一次。大人别操心,等下我到他家去一次,让他安分。”
晴朗没说什么,一旁肖归雁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忍不住插话道:“什么叫做给了银子?抢了人家老婆,给五十两银子就算玩了?”
梁卓元冷笑:“这年头,五两银子就购买一个上等的女孩儿了。”
肖归雁怒道:“你怎么不把自己老婆卖了去?”
“这主意倒也不错,可惜我没老婆可卖。”
“啪”的一声,两人都住了口。肖归雁回想刚刚说过的话,顿时大窘,低下了头,脸上烧成一片。
“抢人的这个姓卢的又是什么样的人呢?卸任的官员?或者是京城大官的家属?朝廷册封的勋爵?”
也不知怎的,梁卓元那种傲慢的神情忽然收拾起来一些,听了她这句话,笑了笑道:“大人说笑了,童县这种地方,真正合上穷山恶水,哪里会有朝廷勋略住在此地。”
“既然不是官面上的人,恐怕就是绿林豪强了吧?”
“也说不上。这个人么——是牵线的人。”
“牵线?”目光一转,笑了起来:“昨天梁刑名告诉本官,此地的传统是山贼要来劫掠前开出条件,被看上的人家、镇甸乃至县城,只要照办了,凑足了东西,对方便决不骚扰。传递此中消息的便是这些牵线人吧?”
“大人所言既是。其实这些人不光是传递信息,还帮着和对方讨价还价。都是些黑白两道吃得开的人。”
“即便如此,难道说他们就有了鱼肉乡里的特权?这个,怕也说不过去吧。”
“大人初来乍到,有所不知。我们这个地方,是赵国最北面。外敌常常进犯,朝廷的兵马,都驻扎在此地向西一百多里的地方,守着州城要道。那些外敌进犯的时候,若是等州城的兵马来,早就不可收拾了。不过呢,此地向北……”他指指外面:“那些山里有不少盗寇,他们便是童县方圆百里的屏障。北狄每次进犯,都要从他们的地方过。那些外敌,其实也是些游兵散将,和山匪势均力敌。所以说……”
“所以说,这些人即是威胁地方的土匪,也是保一方安宁的民兵。是不是?”
梁卓元笑了笑:“大人比喻的恰是。”顿了顿,又道:“官匪之间,总是有仇的。山上那群人,时时刻刻都担心哪一天官家发狠。所以地方上对那些牵线人总容忍三分,他们出了事,怕是山上那些人不分原委就来报复。童县总共才百来个差役,就是合城动员,也抵挡不住山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今天那个苦主——金老四他是受了委屈,明儿我再去调节一下,让卢家多出点钱算了。金老四虽然想不明白,可是每个官这儿就告一次,决不会再来烦扰大人。”
晴朗点点头:“梁刑名辛苦了,去忙别的事吧。”
梁卓元只是微微欠了下身,起身离开。
肖归雁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没忍住,“呸”了一声道:“什么东西,说的都不是人话!”
晴朗笑了笑:“归雁,明天起我们出去走走吧。”
“啊?”
“看看童县四乡八里的风土人情,还有这山贼、牵线人以及地方上的奇妙关系。午后你去找梁卓元,就说我让他陪着一起出去,让他把手上的事放下,我看这地方,一圈下来怕要七八天。”
到了十二月二十五日后,京城万事皆废,只剩过年。
沈慕岚这年冬天得了一场风寒,之后总好的不彻底,那日到司徒清府上饮宴,回来又发热,闭门谢客好几天。连赵元戎也惊动了,亲自来看她,取笑说看来果然是岁月不饶人,沈慕岚也娇弱起来了。
这一日沈慕岚犹自在家中休息,午后兵部官员送来密报,她看了一眼立刻命备马,直往皇宫赶去。
赵元戎正和皇后、元妃等人赏雪看歌舞,一干舞女彩衣翩翩于素白林中,自有一番清雅秀丽。赵元戎的皇后姓刘,娘家是赵国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历史可以上朔到民丰初年。刘氏容貌端秀,这一年三十九岁,依然称得上美丽二字,性格更是醇厚,天生的皇后气度。赵元戎和她感情十分好,他虽然喜欢美人,前后宠爱的妃嫔多得数不过来,且一旦宠上了简直是摘星星摘月亮,可从没让任何人动摇刘氏的地位。每隔几天总要到皇后宫中去,即便不过夜,也陪着说两句话,吃一顿饭。两人共有二子三女,其中一子一女先后夭折,如今活下来的那个儿子二十岁,五年前便被册封为太子。
沈慕岚早在赵元戎还是皇子的时候便与之交好,因此与刘氏熟悉。她也做过一阵子皇太子的老师,知道这位太子性情温和、品行良善,只是不够聪明,故而一直得不到赵元戎的器重。赵元戎所有皇子中最聪明的是贤妃慕容氏所生的皇四子,时年十六,英姿勃发、才思敏捷。只不过慕容贤妃早在三年前就病逝了,母家也没有重要的人物,一时倒也对太子产生不了威胁。
后宫美人中,如今独占鳌头乃是元妃陈梦茵,此时年方十九,真正叫做水灵剔透。元妃两年前就生下一名皇子,如今又有身孕,赵元戎着实将她捧在心尖上。这日赏景也是为了前些日子她孕吐的厉害,如今稍微好些,让她散散心,就连皇后也是沾光作陪的。
听到沈慕岚求见,赵元戎命人带她进来。沈慕岚向几人行礼后将密报呈上,赵元戎也不看,笑吟吟看着她道:“不是紧要军情吧,朕懒得看了,卿说出来吧。”
“前线探报,留国的内乱已经结束了。”
“哪个赢了?”
“月初,平江王与王仲道决战于龙源城外,平江王战死,龙源城城破。蔡地各州除墨州以外,尽数降服。”
“意料之中。论打仗的本事王仲道当属顶尖,若是廖云骑还在,自能与他周旋。平江王哪里懂什么用兵,以卵击石罢了。怎么,卿有别论?”
“臣只是想——明知不可为而必为,这位平江王倒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赵元戎哈哈一笑。
“此外,臣还有一事想与陛下商议……”
赵元戎看看她的神色,随即吩咐摆驾御书房。元妃见他好不容易陪自己一天,转眼又要走,嘴巴一撇想要阻拦,却被人拉了拉袖子。一扭头,见刘皇后看着她微微摇头,想了想这才作罢。可等赵元戎一走开,便忍不住皱眉道:“说好了今天赏雪赏乐,不论国事,这个沈尚书偏会扫兴!”
刘皇后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林中舞蹈,过了许久才缓缓道:“沈尚书乃是专心为陛下的天下着想。元妃,你我都是赵国的后妃,自然是赵国越昌盛,你我越荣耀,你说是不是?”
“是……”
“所以,沈尚书虽然时常让人扫兴,可说到底,还是为你我姐妹们好,元妃莫要生气了。你怀有身孕,需的静心养神为好。”
“臣是想和陛下商议荆左的人事。”
“荆左……宋五的病好了没有?”
“臣代小五谢陛下关怀。小五的病不过是不服水土外加风寒,今日所说,与他无关。陛下,这几日臣一直在考虑林晴朗任官后的事情。臣以为,如今荆左官员中的旧人太多,易生变故,最好,将他们分别调离。
“林晴朗献城之时,荆左司马白明便已失踪,而今荆左旧人中职务最高便是长史齐燕之。臣前几日见过,沉静隐忍,是个人物。臣恳请陛下允许,将此人调入京畿。然后,再逐步分散荆左旧臣。”
赵元戎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朕记得,任命林晴朗的时候卿十分不满。”
“臣如今仍然不赞同陛下的做法。只不过,此事既成定局,身为臣子,便当尽全力减少危害。”
赵元戎大笑:“看来,朕让卿头痛了许久。”
沈慕岚笑着谢罪。
旧年的最后一天,尚在京城的齐燕之收到了调任京兆长史的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