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还魂记》阿画画

7、棠梨

　　权宜之下，未晞遣当地府衙送了柳员外回长安议罪，幸而有了朝晖作向导，几人便往青海一带御剑而去。
　　起先还好，但从第三日开始，落月的毒便愈发严重了，四人只得走走停停，磋磨了好些日子，才真正出了关内道，向西行去。
　　这日方进陇右歇脚，落薇自去医馆拿些缓解冻伤的药膏，未晞在市上采买之时，忽听得一阵叫骂声，回头便见落薇被人潮推挤，从医馆的台阶上摔了下来。
　　他离得远，便冲过去也来不及扶，落薇已跌坐在地上，神色霎时变得极为痛苦。未晞还不及问她伤了哪里，就见一大汉拎着一个细瘦的小姑娘，搡开众人，从医馆内冲了出来。
　　那姑娘也如落薇一般，重重跌落，只是她飞快地爬起来，不敢有一滴眼泪。
　　未晞扶落薇起来，稍稍远离那两人，搀她倚自己站着，便听那大汉喝道：
　　“臭丫头，你是不是诚心祸害人，天葵子和香附也能弄混，糟蹋了老子从岭南辛苦贩来的药材！”
　　被打的姑娘只是缩在一边，小声辩解：
　　“我真的太累了，一时没有分清……”
　　“我看你就是挨打挨得少了，皮痒！”那大汉抡起巴掌就要往姑娘脸上掴，却被一股力道攫住，侧首一看，只见一个衣着华贵的秀丽少年揽着一个脸色苍白的美人，不容置疑地攥着他还未落下去的胳膊。
　　大汉气急：“你什么人！”
　　未晞浅浅一笑：“鄙姓南宫。”
　　南宫是本朝国姓，并不多见，那大汉听了，迟疑一下，终是收了手，压抑着怒气道：
　　“你有什么事！”
　　“问你买这个姑娘，开个价吧。”
　　陇右偏远之地多买卖人口，观那姑娘衣着，应是自小被卖给医馆的学徒，被主家呼喝驱使，不能有怨。
　　大汉打量了一下未晞和落薇，见他二人容貌非凡，举止不俗，思忖一番，慢慢道：
　　“当年买她花了十两银子，养了十二年，每年按五两银子算，再加上她糟蹋我的药材，你给我一百两好了！”
　　此地并非交通要镇，只是处在陇右边陲，物价并不如何高，那大汉这样说，便是漫天要价了。只可惜小明王从小生在金玉堆里，对金钱并没有如何的概念，当即抽出银票拍在大汉手里，引得旁观者一阵惊叹。
　　落薇脸色又白了一白，只是攀着未晞一臂站着，没有说话。
　　人群议论纷纷，未晞只是低下头，轻声问了落薇伤到哪里。落薇摇摇头，艰难道：“只是扭了脚。”
　　于是小明王微微蹲下身体，背起落薇，带着刚刚买下的姑娘，在鼎沸的人声中，头也不回地往客栈走去。
　　时光纷扬而过，往后的余生中，他们曾无数次相拥，但究其根本，在陇右道，这是落薇与未晞第一次相隔如此之近。两世轮回，白落薇自问这是至心动的一次。
　　南宫未晞，世子邸下，小明王，最神采飞扬的少年，是她未来的枕边人。这样好的人，正背着她，刻意绕开伤处，一步一步往归处去。
　　客栈中，落月手上包着厚厚的绷带，正和贺朝晖对坐饮茶。门扇轻响，落月抬起头来，见小明王背着姐姐，身后还跟着个陌生的少女，不禁好奇地起身，还没来得及问，只听那少女道：
　　“这位姐姐适才应是扭了脚，我会一些推拿，让我看看吧。”
　　贺朝晖很自觉地退了出去，未晞于是将落薇放在一旁榻上，替她除了鞋袜，只见左脚脚踝上红肿了一片，便让开来，叫那少女上前查看。
　　少女在铜盆里净了手，正要沾药油，未晞忽然道：“不要用大血藤。”
　　少时落薇曾误触御医带到明王府的活血药，手上起了一大片红疹，数日不消，经查乃大血藤所致，未晞因记到了今日，特有此一说。少女点点头，答道：
　　“这是红花煎的。”
　　便搽了药油去按患处，落薇只是咬了牙，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忽然对那少女道：
　　“你叫什么名字？”
　　“唐梨。”
　　“哪个唐，哪个梨？”
　　“唐菖蒲的唐，雪梨的梨。”
　　接下来是片刻的安静，她不问，少女便也不说话，只是专心地捏着她的脚踝。少顷，落薇指着落月淡淡道：
　　“我弟弟手上有冻伤，烦你去隔壁帮他擦些药，这里就不劳烦了。”
　　唐梨一点头，利落地收了药瓶，跟落月出去了。未晞坐到榻边，继续帮她推拿脚踝，只听落薇道：
　　“这姑娘你预备怎么办？”
　　“不知道。”未晞没有抬头，手下用力，一面道：“正好你府上也缺个医女，不如就带着她吧，你们姐弟两也多灾多病的，有她在也便宜些。”
　　落薇沉吟：“这样不明来路的人，我可不敢用。”
　　小明王只是笑笑，拿过被褥盖在她腿上。晚春的夕阳从窗格子里漫进来，洒在他的侧脸，晦明变化，更衬得他美好如神祗一般。他轻轻道：“带着吧，往西去气候恶劣，你没见过——再说她也是可怜。”
　　却说隔壁桌前，唐梨一丝不苟地用木片往落月手上涂着药膏，落月叶一丝不苟地好奇着打量她，半晌，眨着潋滟的双眼问：
　　“唐姑娘，'便乘春暮家园去，犹及棠梨满径风'①，可是你的名字？”
　　唐梨便也笑：“这位公子，我听不懂。只是我出生的时候，门前的梨树结果子了，所以才叫梨。”
　　落月很失望地“哦”了一声，手也顺势垂下去，木片刮到伤处，痛得他一抽冷气。唐梨忙替他吹了吹，见落月只是托腮看着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了头，愈发轻柔地涂抹药膏。
　　关山风月，夜里呜咽。落薇不惯与人同住，未晞于是又开了一间房与唐梨。入春了，向晚天还大亮着，几人用罢晚饭，念及落薇行动不便，遂议定在此修养两三日，待她能下地了，再往西去。
　　向西的天空，残阳如血，被晚霞逐退。昼夜起伏，是多少人的初遇，又是多少人的重逢。

　　①出自周弼《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