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还魂记》阿画画

11、花烛

　　玉堂居内，灯火通明，窗帘、地毯、桌布、帷帐，一应布置都换成了大红色，龙凤花烛内灌了沉香屑，火焰明灭跳跃，香气清远幽微，好不喜庆。
　　落薇蒙着盖头，端坐在榻边，那盖头上拿金线绣了和合二仙的图案，在火光中熠熠生辉。喜榻上依例撒着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四样吉物，有“早生贵子”的寓意。
　　吉祥如意，花好月圆。
　　门扉轻响，未晞自肩舆上下来，由两个宫里来的内监扶着，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榻边，在落薇身边坐定，苍白着一张脸，微笑地看那两个内监将他和落薇喜服的衣角系在一起，尔后高唱着吉祥话退了出去。
　　衣角相结，寓意永结同心。
　　房内一时安静了下来，唯余清浅的呼吸声。就这样对坐了一晌，落薇忽而觉得眼前一亮，未晞已经揭开了她的盖头，正勉力撑出笑意望着她。
　　他实在是生得很好看的，一张脸虽然失去了血色，在烛火照映下显得有些奇异的苍白，但眼波流转之间难掩光华，依旧是那个风华绝代的小明王。
　　只是他那样虚弱，唇色淡得仿佛清晨山间的薄雾，风一吹就要散了，却还是蓄着温和的笑意，不让他的新娘有半分的不自在。
　　落薇不觉又是流泪，九屏凤冠上的明珠颤颤而动。她扑过去一把抱住未晞，伏在他肩上痛哭出声。
　　未晞只是拍着她的背，抚着她的头发，一遍遍轻轻道：“好了，不哭了，没事的。”
　　哭了有一晌，落薇才抬起泪水涟涟的脸，捧住未晞脸颊，哽咽道：
　　“你可……还有哪里疼吗？”
　　未晞替她擦了擦眼泪，喘了口气，微笑道：
　　“没有，早就不疼了，战场上受伤是常事，也值得你哭成这样——再说那娑罗王也没占到便宜去，肩上被我射中，伤得极深，少说也有半年不能上战场，听说他们的三公主也病了，二公主也不是块领兵打仗的料，边境应该会太平一阵子，我也不算白伤了……只是怎得这样巧，父王刚离开边地，他就领兵打来了，倒像是提前知晓一般。”
　　他的话还没说完，落薇的脸色便变了一变，只是等着他讲完，自己抹了抹脸，怨道：
　　“谁洞房花烛的听你说战场上的事——总之你以后别再这么拼命了，成了家的人，总要顾忌些。”
　　有侍女送了合卺酒进来，顾着未晞的伤，落薇叫换成了茶水，两人交臂饮过，算是礼成。只是这样一来，婚礼终究只是差强人意，以泪代酒，似乎总有那么一丝不吉。
　　夏夜，夜深梦长，后半夜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细细听来，像是有人在喁喁低语。
　　玉堂居屋后有一条九曲的回廊，穿过湖水，与月华居相连。此时此刻，檐下伫立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
　　身着红衣的是个年轻女人，声音低沉而焦急，还带有一丝威严的责备，对那白衣男子道：
　　“你不是说王兄是轻伤吗？！怎得肩上伤得那样重，半年都好不了？！”
　　白衣男子的语气轻柔又恭谨：
　　“比这更重的伤陛下也受过，三殿下无须担心——眼下要紧的是殿下的大业，赤阳珠就在明王府中，殿下可寻着机会了？”
　　红衣女子一甩手：“这才进明王府几个时辰，如何就有这么容易？！此事还需缓缓图之。”
　　“臣观殿下眼眶红肿，显然哭过，不知为何？”
　　“一时没忍住罢了。”女子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衣，“不值一提，王叔还是赶紧回去吧，别露了行藏。”
　　白衣男子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只是一拱手，悄然离去了。
　　长夜流过，清早，未晞醒来的时候，落薇正在镜前梳妆。
　　她穿着一身水红色撒杏花的百褶裙，一件妃色的织锦短袄，配一条茜色的披帛，头上正挽着十字髻，乌黑发亮的发尾全部梳起成妇人的发式，发髻正中嵌着一朵赤金宝相如意莲花，两侧垂下两股金丝穿成的珍珠串，随臻首轻动漾漾摇摆，脑后盘一枚红玉梅花压发，整个人华贵又喜气。
　　未晞轻轻一笑，唤道：“夫人。”
　　他刚刚醒来，声音哈透着沙哑，落薇匆匆插进最后一枚金钗，到桌边倒了温水，扶他起身喝下，才道：
　　“邸下醒了，要传早膳么？”
　　未晞轻轻一点头：“传吧，用完了早膳该去给父王敬茶——昨日我叫厨房备了你们金陵的梅花糕，你尝尝味道对不对。”
　　两人闲言着用完了早饭，服侍未晞喝了药，备往老明王处去，未晞却执意不乘肩舆，只是由落薇扶着，慢慢走了过去。
　　未晞的生母明王妃早逝，老明王是个魁梧而严肃的中年男人，见儿子精神渐好，气色也不错，就多了三分笑意，从善如流地喝了口落薇敬的茶，训导几句，便叫他们回去了。
　　落薇扶着未晞在铺满石子的小路上缓缓地走，晨光如画，清露凝结在盛开的花朵上，如斯清新。走了有一会儿，未晞忽然握了握落薇的手指，轻声道：
　　“仓促成婚，我又有伤，委屈你了。”
　　落薇只一笑，扶住小明王一臂道：
　　“没什么委屈的，邸下若真觉得对不住我，日后多对我好些就是了。”
　　未晞便也笑：“对你还不够好吗？”
　　“够了够了，再多就要自惭形秽了。”
　　花丛中回荡着他们的笑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这是一个晴好的夏日，也是白落薇生命的夏日。那时她正当盛年，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好时候。南宫未晞待她好，很好很好，即使这份好不过是因为世家联姻的责任，她也已经很满足很满足。未晞的温柔足以溺死她，在这温柔乡里，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成了一个遥远，而纷乱的梦，只有眼前的小明王是真实的，也唯有明王府的日子是真实的。
　　醉生梦死，不外如是。而白落薇死前，也自觉算来一梦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