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还魂记》阿画画

10、合昏

　　然而未晞没有如约回来。
　　他刚到娑罗边境，战事又起。新帅路中明不明敌情，孤军深入，小明王领兵驰援，被围困措日尕则山。
　　措日尕则山势险峻，娑罗王亲领了十万大军包围山体，小明王被围困半月有余，弹尽粮绝，无奈突围，持箭射伤娑罗王，杀出一条血路，带兵退回大周境内，自己却也重伤，身上刀剑流矢伤口五十余处，左肩被箭镞贯穿，背上刀伤深可见骨。
　　小明王就这样一路被抬回了长安。
　　未晞醒来时，落薇已伏在他床边，沉沉睡了过去，一双眼犹自红肿着，显然是哭了多时。
　　小明王轻轻自她手里抽出手来，不想还是扰醒了落薇，睁着一对泪水涟涟的眼，又是哽咽道：
　　“你醒了！”
　　未晞本想替她擦一擦眼泪，可刚一抬手，又牵动了肩上的伤口，痛得他脸色一白，只得虚弱道：
　　“别……别哭了……”
　　小明王这一睡，就睡了半个多月，京师国手齐聚一堂，多番会诊，才抢回了他的命来。
　　落薇用棉布沾了温水，小心地润湿未晞干裂的嘴唇，又拿手背试了他额头的温度，眼泪又是止不住地往下滚：
　　“还好烧退了——你不知道前些天你有多吓人！”
　　未晞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沙哑道：
　　“边地如何了？”
　　落薇有一瞬间的迟疑，眉轻轻蹙了一下，旋即又抹了眼泪，抱怨道：
　　“我一个女子，如何知道军营里的事？”然而见未晞只是望着她，又不得不妥协道：“好了，娑罗王也受了伤，不敢深入太远，已经退至措日尕则山西麓。”她替未晞掖一掖被角，继续道：“你就放心吧。”
　　未晞又睡了过去，且又发起了高烧，整个太医院不眠不休，救治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转危为安。落薇又哭了一缸眼泪出来，连落月也匆匆从西域赶了回来，带回了大秦特产的伤药。
　　七月末，心宿渐渐西沉，整个皇室都沉浸在一种焦灼的气氛中，钦天监开始推演黄道吉日，准备将小明王原定在次年四月的婚期提前，权作冲喜，最后选定了八月十六追月日。
　　小明王再次醒来，听到的便是自己的婚讯。彼时落薇已经回了金陵待嫁，临行前密密嘱咐，将未晞身边照顾的人安排得井井有条，才顶着一双哭得核桃似的眼回家去了。
　　入夜，金陵雨花台。
　　台角的梅树在盛夏中显得有些伶仃，树后背阴处，两个身影临风而立，其中一个身形颀长纤细，是位女子；另一个略显高大，应是位中年男人。
　　那一把女声甘醇清冽，却语气焦急：
　　“王兄如何了？！”
　　男声相对沉稳：“陛下不过轻伤，现已大安，但总有三五月不能出征，殿下还是尽早图谋赤阳珠为好。”
　　那女子本扶着梅树，闻言“嘎”地一声掰断了梅枝，掷在地上，不耐烦道：
　　“王叔总是提着赤阳珠，那么本宫也再告诉王叔一次，时机未到。”
　　男子笑了一声：“八月十六之后，殿下便是近水楼台了。”
　　“说到八月十六，”女子冷哼了一声：“还没问你，怎么对南宫未晞下了那么重的手？若不是把他逼到那步田地，王兄也未必会受伤。”
　　“到底也没死，且他这一伤，倒顺理成章尽早送了殿下进明王府。”男子的身躯微微前倾，语气显得有些凝重：“不过老臣还是要告诫殿下一句，勿耽于情爱，千万努力于大业啊。”
　　两人之间有短暂的沉默，夏夜的风喑哑又热腾腾地，穿梭在梅林之间，带起一点呼啸的哨声，良久，那女声淡淡道：
　　“王叔总是有这许多的说辞，不送了。”
　　夜风追逐在她淡青色的衣角，消失在了雨花台畔辉煌的灯火中。
　　时光恍然，送白大小姐出嫁的车马自八月初十出了金陵城，经水陆两路，八月十五的傍晚恰进了长安城。
　　是日正是中秋，阖宫宴饮，且有晋封，礼部分身乏术，因而只派了侍郎来迎白大小姐的车驾，权且安排在驿馆，只等次日一早，明王府来迎亲。
　　八月十六，追月之日。
　　清晨，长安便被连绵不绝的鞭炮声扰醒，自驿馆至明王府的沿路上，拉了一溜的红绸彩带，礼乐喧天，府丁们一路分发喜果喜饼，一顶十六人抬的花轿缓缓而行。花轿前头，本该新郎骑马领路的位置，却是礼部尚书步行举着赐婚的圣旨。
　　明王世子的身体，实在骑不了马，因而只能由肩舆抬着，在王府门口等待自己的新娘。他今日穿了件七龙盘云的大红喜服，龙眼乃十四颗合浦明珠，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更衬得他面色苍白，血气不足，唯有一双眼睛比明珠更亮几分。
　　小明王天生丽质，如今也有了几分病容残损的意味。
　　周俗新人要携手跨过门前的马鞍和火盆，寓意平安红火，小明王连站立都需人搀扶，因而司礼官本想略过这一项，无奈未晞坚持，于是在人山人海的注目下，未晞自肩舆上勉力站起来，扶着落薇的手，两人一步一步缓缓而艰难地跨过了马鞍，又颤颤巍巍地跨过了火盆。
　　盖头下，落薇的气息一凝，被未晞察觉，轻轻握一握她的手，微笑道：
　　“大喜的日子，别哭。我不过想给你个完整的婚礼——我还好，坚持得住。”
　　礼乐声又起，新妃扶着小明王慢慢挪进正堂。不过短短几十步路，小明王已气喘吁吁，白净面上俱是冷汗，需要两个侍从搀着才能跪下去，同拜天地。
　　司礼官高亢的声音驱散了一切阴霾，就这样三拜礼成，未晞犹自强撑着，一步步走回了洞房。
　　这场婚礼就这样勉强而不失体面地结束了，然而红绸遮盖下，是落薇暗自垂泪的脸。
　　哭嫁是不吉利的，教引嬷嬷告诉过她，未晞也告诉过她，可是她忍不住，尤其是握住未晞冰凉的手指时，便更忍不住。往昔神采飞扬的少年战将，变成了如今病弱的模样，甚至要靠冲喜来续命，却还是坚持着陪自己走完了一程。
　　只是这一程如斯短暂，只是从府门到房门而已，虽然已经倾尽了未晞的全力，也终究意难平。
　　后来，落薇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中也曾想过，如果嫁给小明王的时候，她不曾哭泣，是否这场婚姻就能得到上天的祝福，这一程，也会更远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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