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春花独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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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风雪没有作停，只是小了些。娜金儿端着热水进来伺候盥洗的时候依稀听见帐外拔营的响动，祺雅出去正巧碰见克图顺前来请安，他不待见我，自然不主动要求入帐车请安，只是托祺雅带了话来，说豪格已经下令即日出发。
其实，我知道昨儿个夜里风雪小了点的时候豪格就遣了人先回盛京禀明皇太极，只要不是封山的风雪，队伍便丝毫不耽搁的赶路回京。若是迟迟不归，这一途定是要惹来是非，他为我着想，也是为自己着想。
祺雅进来伺候我喝了药，娜金儿收拾了药碗又开始张罗入了京觐见皇太极的衣裳服饰。抱着多尼喃喃低吟喇煳麽麽教我的歌谣，孩子睡得沉，小脸上挂着笑意，不知是梦见了谁。收起多铎的那块玉佩，小心的锁在盒子里，怕谁见着了引起杀生之祸。抬眼，摇篮里的乌兰图雅杏仁般的大眼睛盯着我，浅浅一笑，伸手去抚摸她圆乎乎的脸蛋便引得这孩子咯咯咯笑个不停，那神态像极了阿扎克图。
而，直到抵达盛京，我没有再见到豪格。他的队伍真的是日夜兼程不作丝毫停留，那日孟雅山中耽搁的一夜恐怕已经传入皇太极耳朵里，整个盛京的人都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我与他要避忌的实在太多。
车队进入盛京，依稀也能听见帐车外有了人声喊叫，撩开小窗上厚重的帘子朝外望去是那样熟悉又陌生的城郭风景。车帐窗前站着的人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撩起帘子，见着露出我的脸，急忙跪下直到车队离开。
那是镶白旗的军服，竟觉得那身衣裳也让我的心猛地漏了一拍，抬手捂住胸口，那样激烈的跳动，那样浓烈的思念。
多铎。
我回来了。
当车队在宫门前停下，祺雅和娜金儿也早早将我装扮成了雍容华贵的神楽格格，发髻里的珍珠花坠缤纷妖艳，只觉得有些沉重，倒不觉的好看。这是要去觐见皇帝，感谢他赐我公主府，让我回京，此番定是马虎不得。祺雅过来扶了我，娜金儿连忙撩开帘子，踏出帐车的第一步，熟悉的朱门陈旧深邃的赤红大喇喇的映入眼帘，竟突然觉得我的仇恨和爱情带着浓烈的气息开始燃烧。
“奴婢恭迎神楽格格回宫，格格千岁金安。”帐车前的女子福身请安，转眼看去竟是苏茉尔，我有些惊讶，想得怎番会是她来宫门迎接。奴才们摆好了下车的台子，她便走来伸出手扶我下车，嘴角微笑温柔。
顺着苏茉尔的手下了帐车，抬眼，豪格在一旁的白马之上，见我出来，正色道：“皇上的旨意，豪格只能护送神楽格格至此，愿格格在盛京住的开心，格格千岁金安，豪格告辞。”说罢立刻扯了马缰，那骏马会意转身，克图顺随着他便朝城东而去。
这个盛京又如何能住得开心？豪格，你的心思我懂，是我偏生要往这修罗地狱钻，是惊是险，是生是死，怎的，竟觉得与你这一别便无可再相见了。
眸子里蒸起雾气来，祺雅搀了我的另一边，略微用力。抬眼，已是朱门前。彼时，盛京远不如大明皇帝的紫禁城那般雄伟，而这一道窄窄的朱门却是用阿扎克图的命换来入场券，心中如五味瓶翻，个中滋味谁人知。
“格格，传皇后娘娘和庄妃娘娘的话，只要回家了就好。”思想之间，苏茉尔站在朱门内侧，福了身起来，嘴角扬起温暖的微笑，伸出手来。她身后已是跪了一地迎接我归来的侍女奴才，门外的侍卫们也都在我身旁齐齐跪下。
回来了，回来这里一切才能继续。
回来了，才有我的多铎。
回来了，才有皇太极。
回来了，才有多尔衮。
回来了，才能结束。
微笑，伸手，轻轻的放在苏茉尔暖暖的手掌上，提脚，花瓶底鞋嘎哒一声踩在皇宫的土地上，身后风雪又起，依稀觉得风里带着科尔沁的味道，带着阿扎克图的微笑，带着娜仁托娅的悲哀。
“恭迎和硕神楽格格回宫——”
我回来了。
大清国。
原本，我该是即刻便于御书房给皇太极请安，却听苏茉尔说他龙体不适，今儿个早朝也歇了，这时辰去御书房也是空走一趟罢了。昨日哲哲得了旨意，皇太极许我直接回清宁宫修养，日后待龙体康复再觐见谢恩。
“皇上可是在关雎宫中？”我问得陡，苏茉尔略微一愣，不待她作答，便偏过头朝祺雅吩咐道，“绕道，去关雎宫。”
苏茉尔虽惊异于我能开口说话了，却未多问。她知我脾性，只是停了脚步，抬眼道：“皇上自上月回宫便龙体不适，格格莫在关雎宫耽搁太久。苏茉尔领了娜金儿先行去清宁宫给大福晋和玉福晋回个话，备好热茶待格格归来。”
说完便轻微福了身径直朝清宁宫的方向走去，娜金儿急忙看我一眼，见我点头，才匆匆随了她身后离开。
看她俩走远了，将眼往那关雎宫一瞥，想起方才苏茉尔的话，冷笑一声，低声道：“看来如今倒真是唯宠关雎。”
祺雅也是轻笑，上前搀扶着我在反方向的走廊倒了拐，远远就能看到金碧辉煌的关雎宫，轻声道：“福晋，走吧。”
刚是走进拱门，却见一贵妇身着宝蓝长裙，由丫鬟搀扶着从关雎宫的方向走出来，近了，才看清这走得如高傲的孔雀一般的女人正是如今的麟趾宫贵妃娜木钟。
走得越发近了，她牵起嘴角的微笑，优雅的用一种接近于俯视的眼神淡淡的扫过，轻巧的开口道：“我说这大冷天的还有谁从清宁宫过来呢，清宁宫不是与关雎宫水火不相容的么，细细这么一看，这美人儿原来是十五福晋呀，我心里还想着难不成是那西宫玉福晋。”
她身旁的侍女懂得她的心思，适时的探出头来，俯身笑道：“福晋，看您这记性，哪儿还有什么十五福晋啊，如今是大清国的和硕神楽格格了。”言语措辞如此随意放肆，想来该是她的贴身侍婢。
娜木钟自然不会恼她，兀自笑了，嫣红的唇瓣抿起来像那三月的花儿一般，眼神将我锁住，悠然开口道：“是啊，瞧瞧我这记性，还好蒙扎提醒，神楽格格可别放在心上，论理儿，咱们现下也是一家人了。哎，可惜格格您嗓子坏了，不然可要与格格畅谈一番。”
“福晋这话折煞汎梨了，福晋是当今大清国的贵妃娘娘，身份何其尊贵，汎梨怎敢放在心上。这还要去给皇上和姑姑请安，怕耽搁了时辰，汎梨告辞，福晋金安。”我娓娓道来，始终摆在脸面上的浅笑恰到好处，也不理娜木钟脸色逐渐难看起来，顾自浅浅福了身便离开。
照理，神楽公主是皇太极破格赏赐的爵位，与她贵妃之位本不分上下，我也不必请安于她，福了身算是给她的身份留些脸面。
待走远了些，入了关雎宫的外苑，见四下无人，祺雅才附耳轻声道：“方才囊囊福晋分明是想拉拢咱们，福晋为何不愿？”
“拿她何用？”我问，抬头竟见关雎宫中墨梅盛开，皱了眉头。心想，如此高傲的墨梅比起海兰珠来不是更适合玉姑姑母，怎的种在这里，生生的废了。
祺雅低声回道：“当年她凭着手腕击败了苏泰福晋和其他大福晋，高高坐上蒙古多罗大福晋的位置，伯奇福晋出嫁之后从她手里夺去林丹汗的万千宠爱，甚至夺走了察哈尔太后的宝座，她这样睚眦必报的脾性，想来，对伯奇福晋的恨不亚于福晋您。祺雅认为，留着她日后有用。”
摇头，走进廊郭里，死死的盯着那一株盛开的墨梅，轻声道：“这我知道。”顿了顿，才有接着开口说道，“倒不是不削她如今的势力，只是不愿意与她联手罢了。她与小玉儿之间，是有恩怨的，小玉儿却是真心待我。何况，方才她那番话说得不入我耳，即使如今我还是多铎的福晋，与她也是一家人才对。这皇宫禁园之中想要拉拢势力，说话却如此失败，今后想必麻烦也不少。”
搀扶着我的祺雅闻言，眸中流露出一些异样的光彩，仿佛思索了良久，才是略微福了身，抿起嘴角的笑意，柔声道：“福晋睿智。”
瞥眼，关雎宫已在眼前，风雪之中竟也这般的雍容艳丽，灯火辉煌，全然有别于肃穆的清宁宫与清冷的永福宫，再看向与这关雎富荣格格不入的那株墨梅时，却笑了，原来如此。可惜了，皇太极的心思，凭她海兰珠读得懂么？
只是，既然如此，皇太极的死又是为何？
遣了关雎宫门口的丫头进去通报，不多会儿便出来衣着与一般丫鬟明显不同的女子，不着痕迹的扫我一眼，福了身，道：“神楽格格吉祥，皇上说天冷，格格身子弱还是快些进屋里来，别冻坏了。格格请随奴婢来。”说完便转身进了屋子，祺雅略微皱了眉，搀扶我进了关雎宫随她身后朝内堂走去。
看着眼前快步走着的丫头，浅笑于心，这关雎宫好大气派，连个小小的宫女都如此目中无人。倒是难得有人能气得着祺雅，笑了，轻声开口：“姑娘慢些，我身子不好，走不快。”待她回过头来，又说道，“姑娘倒是看着面生，跟了我姑姑多久了？”
她只是慢了些脚步，转过身来看祺雅确实一直搀扶着我不曾放手，浅浅福了身回话，答道：“冒犯格格了。奴婢那敏，随太子爷。”
不禁上下打量一番，她倒真是不像别的婢女，且不说穿着华贵些，这不卑不亢的模样让我想起初见祺雅时的情景来。看去她最多二十年华，眉宇间清丽，自然不像乳母，却说随了太子爷，心中有了数，浅笑道：“难怪面生些。”
她也不多答话，转身轻轻推开一旁的暖阁，抬头对我道：“到了，格格请进，那敏这便去备茶。”说完转身离去，并不一同进屋伺候。
祺雅抬眼扫了她一眼，又回头来看向我，会意一笑，这才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暖阁。豁然变作温暖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一身明黄的皇太极盘着腿坐在暖炕之上，手里还捏着一枚黑子，撑着下巴皱眉思考。棋盘另侧自然是海兰珠，产后明显丰韵了许多，或许是屋子里暖和，白皙的脸颊带着些红霞，煞是惹人怜爱，哪还像当年在御花园对着我福身哭哭啼啼的那个海兰珠。
走去中央，祺雅褪去我身上的斗篷才将我放开，福身请安。海兰珠自然不能先皇太极开口，只是不咸不淡的看着我。皇太极清脆的将手中的黑子放在棋盘之上，才回过头来冲我一笑，指着祺雅说道：“行了行了，这里没有外人，快扶你主子起来。”
我却不起，推开祺雅的手，轻声道：“汎梨请皇上恕罪。”
海兰珠美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却没有更多的表露出来，只是轻轻从我脸上扫过，又抬眼看皇太极，见这男人并不急着说话，这回倒是先开了口，笑意盈盈的问道：“这孩子，好好的，一回来怎么就请罪，快些起来，过来让皇上和姑姑看看，身子可是好些了。”
“姑姑不责怪，是汎梨的福分。”依然跪着，头上繁琐的发髻和簪子沉甸甸的难受，屋里暖暖的，地上却还是冰凉。
皇太极瞄了我一眼，嘴角抿起一丝琢磨不透的笑意，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嗓子好了？”
老实作答：“皇上许了汎梨回宫，这样的恩情汎梨不敢再任性不服药作贱自己的身子，损的便是皇上的仁慈。”
老狐狸眯了眼，也不多追问，只是笑了，道：“那好，丫头你给朕说说自己犯了什么罪，朕再考虑是恕还是罚。”
他说罢，我方敢抬起头来，海兰珠在旁眸子打量我，见我抬了头又是笑眯眯的模样。皇太极不叫起，自是不敢擅自起来的，只得继续跪着，沉稳道：“皇上当年赐汎梨无上荣耀，送亲至科尔沁，汎梨没能报答此恩，还落一身病，这是一。虽汎梨是皇上赐的和硕格格，如今毕竟是科尔沁的寡妇，皇上仁慈，特许汎梨回宫在姑姑们身边修养，破了老祖宗们定下的规矩，这是二。一路风雪，劳烦肃王爷远道来迎，因汎梨的帐车经不住强风，不得不在孟雅山停歇一夜，延误了肃王爷的行程，这是三。方才苏茉尔姑姑说皇上龙体不适，下了旨让汎梨先回清宁宫，汎梨固执，非来了关雎宫扰了皇上和姑姑，这是四。请皇上责罚。”
皇太极听完却不说话，屋子里突然静得只能听见炉中火焰劈啪作响的声音，此时门却突然开了，是方才的侍女那敏端着热茶走了进来，见我跪在中央，也不吃惊，只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了桌上便退去一旁候着。
“海兰珠，你说，这丫头今儿是罚，还是不罚？”皇太极突然开口，却把问题丢给了一旁的海兰珠，原本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她的美眸猛地一闪，仿佛没有料到皇太极会突然叫到自己，一时反应不及。
浅笑，若不是先看见了那株墨梅，怕是我也不懂皇太极这番话的个中含义，幸得了那墨梅的提醒，现下却换做了我看好戏，幸灾乐祸。若这海兰珠有大玉儿一半的聪慧，便是一开始就该知道皇太极本就不会罚我，怎会罚我？他下的旨意，如他那样刚愎自用的男人怎么会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只可惜，仿佛海兰珠虽是貌美，却远不及大玉儿的聪慧，也更比不得哲哲对皇太极的了解。
暖炕上的海兰珠思考片刻，笑了，如花般美丽，道：“怎的突然问臣妾，这孩子是在求皇上您降罪呢，臣妾可比不得皇上的睿智。”
屋里众人无话，只皇太极瞅着海兰珠半晌，突然笑了，道：“她一个黄毛丫头的罪，也不是什么朝廷大事，你是她姑姑，如何决定不了？”
浅笑于心，不敢表露，只埋着头等海兰珠说话。这美人被皇太极一句话堵了回去，才悻悻的开口道：“那皇上莫要笑话臣妾妇人之见，”这才转了眼瞥向我，说道，“这第一条罪，牵涉大清国与科尔沁的事，是国事，臣妾不敢妄断；第二条罪，皇上仁慈为上；第三条罪，却是天气作怪，无关神楽格格，无关肃王爷；只是这第四条罪状，皇上有旨，神楽格格却依仗皇上您的仁慈与宠爱，偏生来了关雎宫，是以为抗旨，该论例处罚。”
仪仗圣宠的抗旨之罪，呵呵，好个海兰珠，这般严苛的罪名强加于我身上，你倒是怕我随了哲哲与大玉儿，三人联手威胁你的地位呢，还是怕皇太极对我的宠爱过了火，有朝一日成了另一个关雎福晋？
她语音落，皇太极便探了身子靠近她，看似私语一般说道：“抗旨之罪，论例当斩。她是你亲侄女，你可舍得？”
“臣妾……”海兰珠皱了眉，露出为难的神色来，方才还坚定的眼神竟突地柔和了许多，仿佛还带着些颤抖的模样，当年黛玉葬花时也不如她现在这般惹人怜惜。
皇太极也不待她回答，只顾自己大了声响说起来，“罢了，是我难为了你。汎梨丫头，你也别跪了，朕的安也请了，快些回去清宁宫，你姑母她们昨儿个就伸长了脖子盼着。听说今儿还是苏茉尔亲自下厨做的饭菜，丫头你口福可不小啊，朕也难得才能吃上一回。”
海兰珠猛地一震，瞪着眼前对我笑语连连的皇太极讶异得说不出话来，纤细白皙的青葱扭紧了丝绢。看来，她终究还是读不懂皇太极这只老狐狸。
浅笑，遂要起身，祺雅赶快来搀扶了，福身，笑道：“谢皇上恕罪，那汎梨这就跪了您的安快些去清宁宫，莫要那饭菜都凉了。”
皇太极的细缝眼睛眯成了线，笑意如春的朝我挥了挥手，那敏便去为我开了门。如此景象，任谁看来，我在皇帝面前真是荣宠之极，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关雎福晋也难以超越的吧。出了关雎宫，寒意猛地扑来打了个寒战，狡猾的皇太极。
离了关雎宫，祺雅撑伞遮住风雪，轻声道：“福晋，今儿的事儿蹊跷，皇上明明是故意留在关雎宫的。”
笑了，抬头回望逐渐远去的关雎灯火，想起那株墨梅来，答：“看来，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罢。原本，就是糟蹋了那株上好的墨梅。”
清宁宫的灯火近了，远远的便看见守在门口被风雪吹得红透了的娜金儿，抿起嘴角，仿佛已经能触摸到近在咫尺的温暖。
多铎，等我。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春花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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