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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 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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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病情稳定之后他还是留在港岛,但逐渐恢复了与外界的联络。首要打开的当然是工作邮箱,翻到最底才发现尹子姗十几天前给他发过一封公对公邮件。正文里用官方的口吻提及了他,以及几位在融资案中给予帮助的宸弘VP,尹子姗谨代表全体公司同仁致以诚挚的谢意。
被代表的人里面当然也包括周仪嘉。但他怀疑她是不知情的。
梁希丞从未想过,他与周仪嘉仅剩的关联,竟然是处在股权结构庞杂树状图的两端。
直到生日第二天上午,他的新号码上收到一条短信:「出来谈谈吗?」
依然是陌生的,不存在于通讯录的号码。
周仪嘉收不到回音又在微信上尝试传了一张别墅大门紧闭的照片,意外发现竟然可以顺利通讯。她于是在图片后附言:「我在这里。」
梁希丞没有责难她半个月来的不闻不问,只是回复了大门的密码。
家里的帮佣如今都常驻在医院照顾梁父,门内空无一人。他也一直待到父亲的休息时间才像往常一样返回住处。
已经是黄昏时分,输入门锁密码时他看了一眼渐渐没入昏暗中的寂静屋檐,恍惚觉得里面其实已经没有人在等。
玄关没有开灯,走进客厅也冷无人迹。他不知为何特意走到二楼起居室去放外套,在露台透了透气才重新下楼。
周仪嘉听见动静才从院子走到客厅的花园门口,推开两扇落地门正遇见他从楼梯上下来,明明还剩两三节台阶却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突然止步。
这样的角度令她重新得以仰望他。
“……什么时候回来的?”周仪嘉维持礼貌,未经邀请还是站在花园的入口。
这段距离如同一座难以跨过的滑铁卢桥。但她总算能贪婪地望着争吵后便不见踪影的梁希丞,脑海中莫名响起前几天看过某部电影里的台词——
Every parting from you is like a little eternity.(每一次和你分别都有些像是永别。)
许久,梁希丞终于走下来,无言地经过她身旁,走进花园里的下沉式庭院,坐在沙发最里侧。
白色的沙发和户外的晚风让这个场景仿若来自一场悠长的假期。但他们彼此都觉得失去联络的半个月实在太过漫长。
周仪嘉跟过去抢先为自己辩解:“这半个月我有给你打过很多电话。我不知道你人在这边,还换了通讯商。电话一直不在服务区,害我以为又被你拉黑。”
说到最后悲哀地发现,既得利益者解释再多也还是很像在狡辩。
她只好深吸一口气关心道:“梁叔叔身体好点了吗?”
看来沈湘不仅给了她地址电话,还已提前通过气。梁希丞却转过头来凝视她:“你是来探望长辈吗?”
“……”周仪嘉噎了噎,“如果方便的话我当然可以探望。”
她小心坐在他对面,庭院的环形沙发中间是一张天然的大理石矮桌,将他们分隔两侧。台面上此时没有下午茶甜点可摆,幽沉地倒映着两个人的影子,显得不合时宜地宽广。彼此这样面对面坐下来,让氛围都变得很像谈判。
从前的周仪嘉完全无法料到,明知掌握更多筹码的自己反而会变得更局促。
她将两只手交握着搁上谈判桌,倾身离他近了些,因为不知该从何说起,干脆盯着眼前这张冷淡优越的脸,宕开一笔兀自诉说:“其实我这个人运气一向很好。所以以前很爱刮奖券,刮到谢谢惠顾反而会很开心,好像还了一点运气给老天。你相信吗?欺世盗名的人假如太过顺利也会觉得亏心。我早上输密码从大门走进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好像个小偷。”
他看向她的眼神比自己料想中更加平静:“所以我也是你的奖券。”
理应得到一句「谢谢惠顾」便收场。
周仪嘉想了一下才说:“不是吧。你在我心里远比这个珍贵,真要偷的话也该去博物馆之类的地方。”
她的幽默细胞大概有在慢慢恢复,因为桌边的气氛稍许缓和了些。
但下一句话又陡然陷落下去。
在长桌上或许更容易坦白,她一鼓作气地说出口:“所以我觉得好像在作弊。因为我排队久了一点,你习惯了就向我打开大门。但其实如果不是我一直堵在门口的话,大约你能看见值得你第一眼就喜欢的人。”
她说:“每次你把门关上的那刻我的理智就会回来,告诉我应该把选择权还给你。”
梁希丞这次不知有没有听懂她的比喻,却不认同她将词汇判出的高低:“二十年的习惯,就比一见钟情低人一等吗?”
他们无法给出答案,因为谁也拿不出多少二十年用以求证。
他终于开始回应,语调平和,却还是有零星的失望残存:“周仪嘉,你没有作弊。作弊的人是不择手段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像你一样得到了之后随意丢掉。”
“我没有想丢过。只是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所以显得经常出尔反尔、自相矛盾、或者畏缩逃避而已。”
在他眼里不可一世的周仪嘉大约永远不会说这样的话,所以连她的长篇大论都变得很像是婉转而拙劣的借口。
“你不会觉得我在狡辩吧?”周仪嘉无奈道,“其实你听听旁边人的声音就会知道都是实话。我不和你堂妹聊天不是因为不熟,是因为就连她小时候都不太看得起我。她那会儿才几岁?可能是大人那边听了什么吧。”
梁希丞没想过还有这种隐情,蹙起眉:“梁淑怡跟你说过什么?”
周仪嘉却摇了摇头:“不是她的原因。是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我们见面那天是在老谭家里。假如我对你表现得很殷勤,那一桌子人会怎样遐想?甚至连我和老谭他们都觉得有问题。”周仪嘉言辞里没有丝毫的怨气,只是很平淡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平淡到有一股子厌弃,“这个世界上好像不存在赏识你的前辈,不存在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也不存在从小到大都无法停止喜欢的人。他们只是一些会产生利害关系的男人。”
“好无聊,但是世道就是这样。”她找不出合适的表情,只好对他笑了笑,“所以我有时候很羡慕,梁希丞可以不用明白这些。”
“但无论如何你可以不在意。”她说,“我却在意。”
这样世故的,晦暗的,毫无自尊的周仪嘉,或许不仅梁希丞从未见过,连她自己也从未想过要展露人前。
而现在她终于从那座滑铁卢桥上纵身一跃。
傍晚的天光收尽,上弦月只露出一弯浅痕。光芒黯淡,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梁希丞看着她下抿时依然努力维持笑意的嘴角,忽然错愕地意识到,或许就像她从未了解过自己一般,他也从来没有一刻认识过真正的周仪嘉。
他们长达二十年不断遥望着彼此,却像古时人望月。
黑夜笼罩之后彼此好像天然地失散,看不清对方的轮廓,也无法感知彼此的存在。
光与声音全部消失之后她反而能听见自己的心声。窃贼自首之后会被体谅吗?她有过一刻希望梁希丞离她而去。有求必应的是交易,从不回应的才是神明。信徒在神明面前的祷告,其实神不必知道。
因为这桩心事从来都不是交易。
只可惜真心话说出口时又再度出尔反尔,周仪嘉自己都觉得自相矛盾,但好在总算没有再逃避:“可是梁希丞,假如有一天真的要我交出所有捡来的好运,我唯一想留下的是你。”
原来从桥顶一跃而下时也会觉得洒脱,在几秒钟里将毕生的诚实挥霍殆尽。
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对任何人说出这样的告白。
周仪嘉交握搁在台面上的手背不知何时多了几道红色印记,指甲无意识地反复嵌入皮肤,不断制造出月牙状的凹痕。
黑暗中的庭院树影婆娑,有树叶沙沙落下,飘来一片残叶落在她手边。
叶片像是某种指引,梁希丞不由得伸出手慢慢向它靠近。
却没有拂去叶子。而是握住了她的拇指。
尖锐的指甲边缘刺入他的指腹,其实有些疼痛,但总算没再落在她的手背,阻止她将伤痕刻得更深。
指尖相触的那一霎那,周仪嘉如梦初醒。
几乎是立刻,她反握住他的手,掌心贴在他被掐红的指腹,紧张地揉摁。
这个姿势莫名像在牵手。
反倒是他以五指相扣。
不知过了多久,周仪嘉忽然皱了皱眉,松开他的手指,向上去摸他的手腕。
滚烫的皮肤不止泄露脉搏,也泄露异常的体温。
梁希丞在她握上来的那一刻便知晓了答案。其实只是低热,或许因为疲劳和心神不宁,持续几天徘徊不散。他每天出入医院,接触无数医护人员,也没有人会细究。
只有周仪嘉对他无伤大雅的症状分外警觉,仅凭几分钟的十指交缠,便说:“你是不是在发烧,梁希丞。”
“不要在这里吹风了。”她突然起身,好像在寻找着什么,“晚上还是有点冷。进去吧。”
说这些话时她低头寻寻觅觅,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前。
忽然拉近的距离反倒令人不自在,他仰头去寻找她的眼睛:“……你对所有朋友都这么关心吗?”
周仪嘉直起身愣了一秒,倒打一耙地喃喃自语:“哦,已经是朋友了吗?”但她很快调适过来,纵容般对他说,“也没关系,我可以重新追你。”
声音清晰地抵达他的耳膜。
梁希丞偏开脸,仿若漫不经心:“不是说很在意自尊心,所以选择放弃?”
他在今夜终于了解,周仪嘉假装自己毫无自尊,但其实是自尊心极强的一个人。所以她不愿真正拥有,只为换一种悲情的清白。
“喜欢你又不是我的选择。”
周仪嘉的语气甚至算得上无辜,好像为了阐明来意,刻意一字一顿地让他听清——
“是、我、的、弱、点。”
话音刚落,周仪嘉背身转出下沉庭院,开始在花园里翻找她不知忘在哪个角落的手袋。
梁希丞随之起身,默然走向客厅的方向。进屋前却看见她取出一个证件卡包,正走向大门——“你要去哪里?”
周仪嘉总算翻到正确的信用卡,回头疑惑:“怎么还不进去休息?”
她捏着一把银闪闪的卡片,好像那才是月光的来源,边退边冲他遥遥挥舞,“我当然是去给你买药献一下殷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