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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 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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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仪嘉而言,梁希丞的出现大约不能用「出现」,应当使用「降临」。
因此得知他的航班在早上八点、零点左右便要驱车折返,她也并没有感到多怅然。奇迹和魔法合该在零点消失,所以更要珍惜零点前的两个小时。
周仪嘉的行李都在阿硕的车上,口袋里只有手机和证件,两手空空迈入酒店大堂,显得尤为轻车简从。
雪山下的度假酒店是当年新建,主打与自然相融的隐居概念,每间客房都是独立的别墅,矗立在天然的溪流和草坡之间,神山不必出门便可窥见。
周仪嘉却没有急着办理入住,径直穿过大堂,走向即将打烊的咖啡厅。
她在甜点柜台前弯腰,认真打量里面色泽诱人的甜点和蛋糕,念念有词:“既然是改期的生日,当然要有蛋糕。”
冷雨天的大堂没有其他客人,陈列甜点的冷柜里每种品类都摆得满满当当,香甜精致却透着无人问津的寂寞。咖啡师快要下班,却异常耐心地为她一样样介绍。
周仪嘉对蛋糕的口味颇有主见,梁希丞便寻了张观景台边的桌子等待。
依山而建的酒店使用最大面积的落地窗,雨幕透过景观玻璃,令挑高的空间显得清冷而空旷。周仪嘉付款时下意识地回头望,梁希丞似乎仍有些倦意,身影沉寂在黑夜边缘,好似时刻会消融无踪。
这一幕熟悉得仿若见过。周仪嘉回想了一遍来时反复循环的那个视频,近距离观赏又是另一种感受。像无法触及的月光,靠近便会消散,又像偷盗者终于迎来裁决。收银小哥正礼貌地向她递来付款小票,扫过金额时她觉得其实可以多收一点。
柜台的成品里没有完整的蛋糕,服务生把六枚形状各异的切片勉强拼成圆形,大多含有栗子元素。两杯咖啡上桌时周仪嘉很小声地惋惜了一句,其实想吃某个品牌的蛋糕,可惜这里不可能买到。
周仪嘉拿起铜制的甜点勺,对他说:“这次总要赏个面子吃一下。”
梁希丞闻言怔了一秒。
生日改期的说辞显得牵强,临时拼凑的蛋糕也有些潦草。但他出人意料地配合,问:“不用问一下有没有蜡烛吗?”
周仪嘉说:“不用了。”
梁希丞以为她会至少许个愿望,可她只是摇摇头,卷起袖口露出手腕,那里戴着一根和她风格迥异的五彩绳:“已经实现过一个愿望了。做人不能太贪心。”
他顿了顿,忽而伸手去碰那根五彩绳。是粗糙的材质,紧挨着一只造价高昂的腕表,就好像它承载着的心愿,也被主人妥善保管。
戴了短短两天的饰物落入一双几分钟前牵过的手中,本来不应当引起多少悸动。周仪嘉不知为何心跳很快,他摩挲绳结时手指若有似无地蹭过她的手腕,心旌也跟着一起摆荡。她不敢轻举妄动,强自镇定地说笑:“也不知道是不是它的功劳。”
他忽然松开手指,说:“假如不是呢?”
“那也没什么。”周仪嘉慢慢收手,重新整理着袖口,“也不是一定要灵验才去相信。”
但此刻,她的愿望分明坐在她面前。
无论是谁赐下的福音,她都又亏欠了一位神明。
周仪嘉自顾自把几种口味的蛋糕都尝了尝,说:“其实味道还可以。”又把其中一块转向他这边,说中间这款和那个牌子的很像,“你试试看。”
梁希丞就在这一刻,再度失神了一瞬。
他尝了一口,却说不出区别。
周仪嘉的神情隐隐透出失望,但嘴角仍然微笑:“你可能不记得了,我给你买过的。”
天色暗透,高海拔和冷雨将夜幕调和得像某个阴云密布的冬夜。记忆如同顽固的厌氧细菌,在两具躯壳里恢复活性。
她想,那好像是她最后一次对他说「生日快乐」。
在上海的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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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希丞是典型的摩羯座,所以他的生日总在学生无所事事的寒假里。高三那年的周仪嘉也是无所事事的一份子,但梁希丞却还泡在学校里,因为要将获奖课题的论文正式发表,重新做一遍实验。
新年汇演之后他们陷入长时间的冷战,周仪嘉没有再自讨没趣,他那边更是平静无澜。周仪嘉再清楚不过,以梁希丞的脾气,只能由她来担任这个求和的人。
她并不理解他突如其来的冷漠,但依然买了蛋糕,独自前往学校。
放假的实验楼里空无人迹,只有梁希丞和一两个课题组的同学,她都在获奖新闻上见到过。周仪嘉过去的时候,有个女孩子正离开实验室,给她指明了梁希丞的方向。
梁希丞见到她,有些错愕,但并没有躲。
他的反应很平和,没有要把她赶出去的意思。周仪嘉获得了一些信心,带着蛋糕站在门口,说:“生日快乐。”
梁希丞依旧低头在写自己手头的一张报告,一言不发。
白炽灯在他们头顶晃了晃。
那时候学校的实验室还没有如今的条件,这一间里没有空调,在寒冬腊月的南方湿潮难忍,一踏进去便仿佛有冷意变成实质浸透脚踝。
周仪嘉碰了个软钉子,环顾左右道:“在这里不冷吗?”
他的音质更似冰凌:“不冷。”
周仪嘉在门口打了个寒颤,终于自顾自走了进来,把缠着银色绸带的蛋糕盒铺在实验室的桌面上:“给你带了蛋糕。阿姨一点也不心疼你吗,怎么生日都还泡在实验室里。不能回家一天?”
她并不知情,其实他家里觉得他做这个课题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他们希望他能投身的是另一种事业,所以梁母早就打来电话,催他回家。但他坚持住在学校。好像只要不回去,就可以不用遇到近在咫尺的周仪嘉。
他其实想过问她要一个解释,或者一个道歉。放假之前,他进国际部大楼去打印一则材料,偶然路过了周仪嘉的教室,他驻足逗留许久,一度想知道她在不在里面。但最后是柯泓傑从另一间教室出来,进去前看见了他。那个相貌张扬的男孩子大约以为他是故意来找周仪嘉,侧身进门之前留下一句嚣张的警告:“劝你好自为之。”
他们两个的演出大获成功,那阵子社交平台上全都是他们在舞台上的合影,学校里有许多关于他们的讨论,摇滚主唱和提琴首席,听起来般配无双,宛若一对璧人。所有人都告诉他,他们才是毋庸置疑的一对。
而他应该做的是好自为之。
周仪嘉找了张凳子坐。梁希丞不说话,她就一直东拉西扯,一会儿说学校地基大部分造在坟场上面,实验楼一听就是闹鬼的地方,十八岁的生日一个人在这里显得好凄凉,一会儿说最近见不到他感觉很无聊,申请材料全都提交完毕,放假在家也没有正事,不如来陪陪他。
铺垫得无比冗长,最后提出主旨,说:“我今晚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梁希丞终于停笔,抬起了眼眸。
那时候他好像已经出离了愤怒,只觉得委屈也难堪。周仪嘉又来找他,好像把他当做一个见异思迁的对象。但他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她的消息了,不得不接受她从生活中消失的事实。所以当她再次出现,哪怕是虚幻的海市蜃楼,他竟然也有几分令人不齿的留恋。
梁希丞低声道:“学校不是封闭了吗,你是怎么进来的?”
周仪嘉不以为意:“翻墙咯。那个电网感觉是吓唬人用的,翻起来很随便。”
“……”他听见自己轻声道,“下次不要这样了。”
周仪嘉好像把能扯的话题全都说完了,梁希丞也不知道该主动和她说些什么。
实验室里浮动着快要凝结的冷空气,周仪嘉说:“梁希丞……”
他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等待她的下文。
“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了。”她鼓起勇气向他说出求和的话,“做回朋友可以吗?那天是我一时冲动,我保证没有下次了。”
那一瞬间,好像连可耻的愿望都破灭了。
他以前对她的话深信不疑。譬如她小时候信誓旦旦对他父母说:“梁希丞不需要交朋友,他只需要有我一个。”又譬如她很骄傲地炫耀:“那我岂不是梁希丞至上主义者?但凡梁希丞不高兴的事,我都不会做。”
她营造了一种,好像他不必费吹灰之力,只需在原地等她来拥抱自己,就可以安度一生的假象。可是现在周仪嘉亲口告诉他,她编织的大话有效期只有那么几年,到此为止。她找到了新的巢穴,要存放新的承诺。
他从小活在一个无形的茧里面,只触碰安全的、成分已知的事物,只贪恋一副辨认过千遍万遍的,熟悉的怀抱。
原来也会流离失所。
周仪嘉来时原本想至少陪他点一次蜡烛,瓜分这一只蛋糕,也许他们的关系会就此修复一些。但最后只等来一声冷冰冰的拒绝,“不需要。”
深冬的傍晚,路上没有一盏灯为她而亮。周仪嘉走在街上,落寞地回到那家蛋糕店。她问还有没有她之前买走的那一款,店员说卖光了,但是冷柜里还有一片卖剩下的切片,是同样的口味。
她于是买下来,一口一口地吃掉。
好像这样也算和他分享了同一种味道。
进口品牌的甜品店打着百年传承的旗号,理直气壮地失却创新意识。年轻消费者永远在追捧新的品牌,曾经红极一时的门店经营状况惨淡,慢慢退出中国市场。
梁希丞也忘了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品牌的蛋糕,是在哪一年。
成分相似的奶油滑过唇齿间,但味道终究无法相同。
他犹豫了很久,还是沉声说:“以前那个,我没有碰。”
周仪嘉走掉之后他变得厌烦生日,宁愿她从来没有来过,更不可能去动那个蛋糕。实验室里晚上冷得像冰窖,他安慰自己说她留下来也会受不了。他还是照常每隔一个小时记录一次观察数据,彻夜未眠,却没有点蜡烛。
那之后的每一年,都没有再燃起蜡烛。
因为她离开以后,他好像没有什么心愿了。
承载着太多回忆和执念,总是处处都存在着雷区。哪怕在很温馨的时刻,都需要一起收起心酸。
甜点架上拼凑成的蛋糕没动几口便已散乱无状。周仪嘉放下勺子,忽然有些懊悔,刚才其实应该要一份蜡烛,至少让气氛回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