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无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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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四下寂静，一片空旷山林间，唯有劈劈剥剥的杂音清晰可闻，那是枯枝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声响。梅英的眼中亦有火光闪烁，那光却是冷的。
只听得他冷冷道：“不然呢？”
杨淮叹了口气，道：“你这样不顾生死，寻根问底，擅作结论，已不知犯了多少次江湖忌讳……你倒是认定了我不会杀你。”
梅英道：“从来明人不说暗话，小爷我就是这样的脾气。你若瞧我不顺眼，大可一剑取我人头。”
杨淮摇摇头，心道：“这小子初见憨直鲁莽，心无城府，现今几句话下来，倒十足似个看人下菜碟的主儿，那一枚碧露丹总不算是糟蹋浪费。只是他话里话外，总免不了带些尖刺，戾气甚重，不单膈应人，还容易伤及自身。也不知到底什么劫难，竟将好好一个富家小少爷，变成了受惊过度的毛团刺猬。”
转念又想：“若救他的是秦清，或者其他兄弟，万不会遇到今夜这番纠葛。归根结底，我亦有错，错在识人不明，竟惹上这样一个莽撞人。如我不隐瞒名号在先，他势必不能多想，更不至钻了牛角尖，一门心思认我做贼。”
口中则道：“我并无瞧你不顺眼。你若不介意，且先听我讲个故事，再下定论不迟。”
梅英冷哼一声，道：“你休想浑水摸鱼，尽说些无用话语，磨蹭到明朝日出，再找二姐弹压我。若真敢这样做，我就算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杨淮笑了笑，缓缓说道：“古时齐国有一栎树，枝叶参天，高耸入云，周围人当作神树跪拜。取绳量绕树干，绳长超过百尺，若用来造舟船，至少可造十余艘。适逢一匠人带徒弟路过此处，见到栎树，却认为它空负盛名，通身上下均为无用之材，世间器物全不能造。正因为毫无用处，才能延寿至今。”
“奇怪的是，匠人当夜竟梦到栎树。树问他：‘你说我是“无用之材”，是拿什么与我相比呢？是“可用之木”吗？然而无论何类果木，一旦让世人发觉其“可用”，其后日夜寒暑，每遭折磨摧残，小则摘花落果，大则斩枝刨根，无一可得善终。’”
“‘我几经生死磨难，方得保全性命，可称“无用之用”。在尔等眼中，看似无用，在我看来，却是大用。尔等凡俗，庸碌一生，又焉知“积无用而为大用”的道理呢？’”
“匠人醒后，将此梦告知徒弟。徒弟问道：‘栎树既要求‘无用之用’，为何还在冒充神树，受人供奉呢？这不也是一种‘用’么？’”
“匠人斥道：‘痴儿，假若不当神树，以它巨大身姿，岂能逃脱砍伐之祸？它保命之法，委实与众不同，硬用常理去解释，那便与本意越发背离。况且我等凡俗，不解其意，就先逞口舌之快，贬低其志，难道不是对它的侮辱伤害么？’”
说完一抬眼，见梅英面上犹自忿然，心知他并未听懂，刚要开口再作解释，对方却已抢先道：“若我没记错，这应是《南华经》里的一则故事。你以木做比，指桑骂槐，翻来覆去只一点，便是我误会了你。这样随口敷衍，自在心证，全无真凭实据，就想让我改观，当你是个好人，那是痴心妄想。”
杨淮又是一哂，说道：“你当不当我是个好人，那都无关紧要。我说这个故事，不过是想告诉你，若试图去对世上万物寻踪觅迹，无论何事都弄个清楚明白，那可比登天还难。你既然读过《南华经》，那应晓得什么叫‘是非莫辩’。纵观人间诸多纷扰，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
“譬如你方才说观我言行举止，处处透着违和。在你看来，我实是故布疑阵，居心叵测。假若你结论为真，我绝非善类，试问你醒来后，见商夫人尚对我礼数周全，做足了体面，始终不曾翻脸，对此，你竟没有丝毫困惑么？”
“期间她如何暂充中人，在你我之间调解说项，你自当有目共睹。难道你竟一点也没留心，她对我所谓‘以礼相待’，不也是处处透着违和么？她待我，不正如我待你一般，越是客气，越显疏离？”
但见梅英眼中流露出迷茫之色，似乎仍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杨淮心下叹息更甚，遂择几件商二娘的明显形迹，略略说了，继而问道：“按你的说法，商夫人这样对我，岂非同为歹人？你与她显然一伙，你定也是歹人无疑了。”
梅英一怔。
杨淮道：“你说我不愿显露行藏，非是赤诚君子，兼之身上满载谜团，又刻意接近你们二人，必定有意图谋不轨。想来无论父母亲朋，师门兄弟，你皆以诚相待，与商夫人义结金兰，亦是如此。然而你们这对半路姐弟才做得几日，难道你就已将从出生以来的所有隐私秘密都告诉了商夫人？”
梅英又一怔。
杨淮道：“大家都是一样的人，又何必重此薄彼，徒增嫌隙？”
梅英气冲冲道：“谁和你一样了？”
杨淮道：“我有秘密，你有秘密，便是商夫人，她也有秘密。是人就有秘密。从古到今，世上过客熙来攘往，绝无可能个个交心，亲如一家，否则何来国家之说？即使父母子女，手足亲朋，有些相处多年的好友，感情也始终不甚亲厚，不过表面平和，淡泊度日，使人找不到错处当谈资罢了。”
“你以为我未以坐骑兵刃真名据实相告，乃是交往中十恶不赦的大错。但你又焉知我说的不是真名？你仅凭先入为主的观念，疑邻盗斧，我如何行事，都有错处可寻，可你和商夫人告知我的信息，难道就全是真的么？其中没有半句谎话？你当下可敢对天发誓？”
梅英口中呐呐，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杨淮道：“若你将我所赠的两枚碧露丹，视为图谋实证，那这笔买卖，合该赔本无救。容我失言冒犯，你与商夫人虽说此时有伤在身，不宜动武，但即使恢复到全盛时期，恐怕论及武功招数，身手反应，仍不如我，更遑论随身兵刃、所携丸药，便连结交人脉、江湖名望……也全不如我，你倒是说说看，我能图谋你们什么？”
梅英经他一顿抢白，气得满面通红，急道：“碧露丹是你强塞给二姐的，这人情我可不认。至于你的图谋，不外是那坊间老生常谈的话本桥段，我听得耳朵起茧，背也背下了。”
“像你这样贸然接近落难弱者，又施援手，又赠良药，还是个隐姓埋名的高手，十个人里有八个背后必有来由，或收钱财美女，或受首恶逼迫，不得不昧了良心做事。剩下两个非奸即盗，说不定还有采花恶贼潜伏，明面装作正人君子，实则以玩弄人心为乐。”
“你声称自己并非王洪所派，于身份上更无回旋余地。你今日不杀我们二人，乃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故意留着我们，等明日见了二姐师父，坐实猜测，才好下手一网打尽。谁知道你背后还有多少弟兄，谁知道你身上没揣着传信工具？”
“我现将丑话说在前头，纵然拼了一条命去，也不许你再有机会扮好人接近二姐。”
杨淮为之绝倒。当下倒也不忙分辩，只笑问道：“你既然常听坊间说话，那碧露丹的来历，可曾知晓？”
梅英板着脸道：“自然听过，据说世上能炼制碧露丹之人，实数不超双手十指，多半为当世宗师级人物。你瞧不出二姐有孕，可知不精医术，非杏林中人；对外声名不显，却能以不止一枚碧露丹馈赠二姐，足见出手大方。这难道不是你身份可疑的一大实证？”
杨淮道：“你常听的说话人，定是个庸医。碧露丹只是所需药材难寻了些，却决计不是什么世上罕有的仙丹。单就万花谷一脉，自药王孙思邈往下，能制此丹者早已超过十个。说话人为维持生计，留住主顾，好多得两个钱，往往施力过巨，一味渲染故事的曲折离奇，反与实情相去甚远。如贫苦农夫遥想圣人家，每日出工必用金扁担也似。”
又问梅英：“你可知我赠与商夫人的两枚碧露丹，是何人炼制？”
梅英道：“何人？”
杨淮道：“‘赛诸葛’秦清。”
梅英登时睁大了双目，惊道：“秦清？秦大侠？你莫拿他名号唬我，秦清何等英雄，怎会与你这……这人结交！”
杨淮道：“你大可不信。然而你二姐，可是秦清的亲师妹。”
梅英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口中只道：“你……你……我……我怎么没听她提过……”
杨淮道：“你若在与她初见之时，便能凭本事认出来，那她本就没有告知你的必要。你若认不出来，还要她主动告知你，对她有什么好处？万一又引起你误会，教你疑心她不是好人呢？”
因见梅英已忍不住侧目偷瞧商二娘，面上神色复杂至极，不禁失笑道：“商夫人接丹之时，已确认此物正是秦清所制。假若你还心存怀疑，可待她醒来再问。”
言下之意，显然是说：“你既已知道秦清何许人也，我所持碧露丹又是秦清所制，秦清何等英雄，怎会与歹人结交，又怎会赠与歹人亲手炼制的丹药？”
梅英咬着嘴唇，默然无语。
杨淮知他碍于面子，心中早已服软，仍倔强不肯明言，便道：“你为探我虚实，说了许多气你二姐的话，虽是好意，但也委实教亲人伤心。在打听碧露丹来历之前，记得先向她赔礼道歉，不然枉让一件小事，坏了你们二人情谊，这可不是男子汉作为。”
梅英忽然一拍大腿，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儿么？我哪里不晓得……我……我……”说话间身子不住颤抖，眼中那一片火光，已悄然化作泪水，在眼眶中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落下来。
杨淮心道：“小少爷脾气甚大，定然不愿外人看到他的狼狈姿态，我自然要避嫌。”当即别过脸去，凝视火堆。
却听得梅英哽咽着道：“杨兄……我，二姐说得不错，我实在糊涂得很，竟想不到你，你是穆水穆大侠的同门。”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无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