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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不羁 ...


  •   杨淮猛然回首,见梅英已改了面色,一派肃容。此时正双手抱拳,垂目低声道:“过往种种,委实是我顽愚无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个……造次失礼,怎么说来着,是,口无遮拦,冲撞了……呃……杨兄。我自知犯错甚多,实不指望杨兄原谅……”
      本来么,梅英小少爷肯放下身段,低头认错,已属难得,不可太过苛求,然则这一板一眼的说话,着实不能细听。与其说是道歉,更仿佛是戏台上的龙套小厮,胸无点墨,却硬要逞能,从听过的戏文中随手现抓台词,充当主角。一通胡说乱背下来,竟还中途卡壳了,真教人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打也不是,笑也不是。
      或许正因小少爷历来养尊处优,父宠母爱,兄友弟恭,实不知犯错为何物,更不消说低头向人道歉,只怕是开天辟地平生第一遭,又无人在旁指点教诲,茫茫然一头雾水,情急之下,干脆诵起平日里记得最熟的唱词。
      杨淮听他越说越荒诞,连什么“面缚舆榇”、“肉袒负荆”都说出了口,忙摆手道:“我明白你意思,不必再说了。”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快,本是不想再受听梅英背戏词的折磨,梅英却又会错了意,以为杨淮怪自己用心不诚,这才叫他住口,一时间心中惶恐更甚,泪水几近夺眶而出,终是强行忍住,颤声道:“我……杨兄……我……”
      他一连“我”了半天,口中再无下文,端地是六神无主,泫然欲泣,与方才那一身凌厉锐气、咄咄相逼的小少爷相比,当真判若两人。
      回想今日红叶湖畔,梅英受神策军贼子好生欺辱,也未曾落泪叫苦,反而越战越勇,至死不屈。如今杨淮不过随口一句话,竟激起他无限伤怀,那哀戚面容与火光相映,越发衬得俊脸惨白,眼眶泛红,好不骇人。显然在他心中,秦清、穆水二人分量极重。
      杨淮不禁暗叹:“明明是你一手惹出来的祸事,可现下这光景,倒像是我在仗势欺人,用强逼迫,侮辱弱小。万事皆你占理,恶人全归我做,天底下哪有这样的混账规矩?”
      “可若不赶紧劝住了,只怕小少爷脾气上来,十足能把自个哭晕过去。待到天明,让商二娘瞧见,少不得又要费心劳神。”
      他心下着恼,还要强打精神再三解释:“我不会怪责你,他日见着师兄,也不会说你坏话。你大可心安。”
      暗地寻思:“明日一到午阳岗,我们便即分手,从此再无干系。”
      好说歹说,梅英这才慢慢止了呜咽,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低声道:“我……我才没有那么小心眼,你……你就算和穆大侠说了,那也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个。”
      杨淮暗道:“我所料不错,小少爷果然小心眼。”
      口中则温言道:“你这个多疑性子,为何偏偏在此事上,竟不多想一想?便是我小人行径,和师兄说了今夜之事,倘若师兄真凭我空口白牙几句话,就认定你是个十恶不赦大坏蛋,誓要杀你为我泄愤,敢问你还会尊他为大侠,还会如往常一样敬重他么?”
      梅英一怔之下,当即破涕为笑,喜道:“对呀,穆大侠决计不会如此。他历来事事讲究公平公正,从不护短,兄弟间起了纠纷,总要问清缘由,才动手处理,怎会受三言两语挑拨,去记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是我想左了!是我想左了!”
      突然间一拍脑门,叫道:“啊呀,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杨兄,对不住,你是个好人,定然不会在人背后搬弄是非,我只是……我只是一时心急……”
      杨淮微微摇头,只道:“穆水在话本里的模样,倒与我昔日以为的有些偏差……也罢,毕竟江湖传闻,往往与实情相去甚远,不可强求准头。大抵形貌不坏,能得时人欢心便好。”
      梅英又是一怔,思索杨淮言下之意,分明在说:“什么秦清、穆水,终究一介凡人,同样两只眼睛一张口,不比他人特殊。他们能借说话人之口闻名天下,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多做了几件可当谈资的事体,故得众人抬爱,尊称一声大侠。你若见到,大可以平常心处之。”
      他心中大为惴惴,不由低声辩解道:“杨兄与穆大侠同源一师,朝夕得见,自然清楚他真实性格,与话本描述总有差别。但像我……我师兄弟几个,自小厮混一处,每日读书习武,鲜少涉足远地,就连京师长安,也只五年前去过一回,于江湖阅历上的认知实在有限。只空闲小聚时,能听多两段评书,知道几个英雄豪杰,便感快慰,当作人生一大乐事。”
      “常言道‘生书熟戏’,小时听的多半是三国、隋唐书,其中桥段早已烂熟于胸,说话人开口上句,我便能接到下文,颇觉无趣。大概三年前,仿佛有人一声令下,街头巷尾的话本突然间不约而同换了内容,无论哪个说话人,都在抢着说一套‘不羁会’,那劲头,比新出炉的烧饼还要热乎喧腾。”
      “我是听惯了说书的,既然有新书可听,还是最喜欢的短打侠义书,自然不肯落下,刮风下雨也要去茶楼歇脚。断断续续小两年,总算将现有的两部书梁子听了个囫囵全本,一在中原,二往南疆,通篇柁子横生,扣子遍布,只要说话人一张口,坐满了人的厅堂登时鸦雀无声,就没一场有抽签、起堂的。”
      “每每到了驳口处,我听得正愣神,说话人就扯长了尾音告诉你‘请听下回分解’,弄得我是又气又急,半夜都睡不安稳。本以为不过三五回完事儿的片子活,谁曾想竟是绵长细密蔓子海,恐怕再续上十来年,仍有新章问世,也不稀奇。”
      “毕竟‘不羁会’的诸位大侠,并非前朝人物,现今都还存活于世,尚在壮年。指不定我今夜和你正说着旧文,明日某地就有新的传奇逸事流出,过得十天半个月,一套新书又编成了。”
      梅英本意是赔小心,博同情,好教杨淮知道,话本里的英雄豪杰本就举世无双,与众不同,不可轻易与常人相提并论。
      便是经历过“玄武门之变”的太宗圣上,辅佐太宗开创“贞观之治”的名相魏徵,抑或当今胡国公秦颐岩祖上,大名鼎鼎的秦琼秦二爷,还有位列凌烟阁的“二十四功臣”,其传奇经历虽然大多“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为稗官野史所记,正史不载。但只要一经说话人评演讲批,往往越传越真,听者坚信无疑——这却又是听书的一大乐趣所在。
      杨淮先前指出的纰缪,如藏剑山庄铸术,碧露丹炼制人数……他已从善如流,自省改过,心中更暗暗引以为戒,今后做事尚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三思而后行,不可偏听偏信。
      然而应与诸位大侠“平常心相处”这点,却着实太过强求,真教他这个乍听到“穆水师弟”、“秦清师妹”诸类名号,立时慌得手足无措的无名小卒为难,故而特意以话排解心中不愿。
      谁知他越说越觉畅快,到后来忐忑尽去,满心皆是回忆往昔听书时的欢喜,虽已竭力压低了嗓音,其间仍充斥着按耐不住的亢奋激越,更兼满口夹带行话术语,说了个酣畅淋漓。若非杨淮还算是个懂行的,现下怕是要愣在当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了个稀里糊涂。
      这“短打侠义书”,乃评书类型的一种,多以剑侠、义士为主人公,叙述他们锄强扶弱、惩恶扬善和济世救人的英勇行为。历来习武之人多喜听短打书,不乏有同道亲近、惺惺相惜的缘故。
      “书梁子”,是一部评书的提纲梗概,通常经艺人口传心授,世代相传。若以笔录成文,便称作“书册子”,其中所记多为简明扼要之词,如主要角色名、各类诗、赋、赞等。说话人旧时学艺,往往先从师父处习得“梁子”,再活用各类技巧敷衍成篇,依照各人独有风格,形成不同的评书流派。
      “柁子”,本意是旧时屋架中,前后两个柱子之间的大横梁,在评书里专指故事的“大关节”和高潮,涵盖人物多舛命运和剧情悬念,也可以说是大的“扣子”。
      一部长篇评书由众多柁子组合而成。在一个柁子中,又可分出许多大段落——即回目。如在《三国》一书中,“赤壁鏖兵”乃一个大柁子,其中包括舌战群儒、诵赋激瑜、蒋干盗书、草船借箭、连环计、借东风等多个回目。
      “扣子”,指扣人心弦的悬念,是评书吸引听众的重要手段,常言道:“看戏看轴,听书听扣”,可见一斑。
      如何让人听书后能时时牵挂,欲罢不能,这就要看说话人设计扣子的本事了。譬如每回书末尾两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就是一则标准的评书扣子。
      “抽签”,指一些听书人不待听到结尾,便陆续起身离席,形似在签筒中抽签。“起堂”,意思大同小异,指听书人大批离席,不愿再听。说书时若无“抽签”、“起堂”诸类行为,满堂座无虚席,那说话人当可谓水准一流,技艺高超。
      曾有位评书老艺人外号“净街王”,一来其本名即姓王,二来王老爷子说的书格外吸引人,能将市井闲人都吸引到茶楼里去,但凡他一开书,街上登时嘈杂顿消,人迹全无,齐齐围拢过去听老爷子张口说表,故此得名。
      “驳口”,和“驳了口儿”不是一回事,后者是指评书散了,不说了;前者则专指说话人在堪堪讲完一段故事时,以几句话或一段上百来句的“贯口”作结留扣,不单要立住这一回书的精气神儿,还得把联系下一回的“扣子”带出来拴住了,吊着听众的瘾头。
      至于“片子活”,便指代短篇评书。“蔓子海”,乃指书越说越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不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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