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藏策）烙梅记》萧八

8、雁翎

　　杨淮懒得再理会那对姐弟，坐回去继续削树枝串肉。隔了一会，便见商二娘讪讪的过来帮忙，又招呼梅英来取已做好的肉串，拿去篝火处烤制。
　　因梅英方才一通好闹，三人心思迥异，皆没了谈兴，一个个只管闷头干活，闭口吃饭，再不出声多说一句。
　　杨淮胡乱吃罢干粮烤肉，当即动手掘土，将剩余小半野猪尸身就地填埋，免得血腥气引来野兽蛇虫，徒增险情。
　　再看商二娘倚坐树下，以手遮口，哈欠连连，一脸的倦意，显然已经疲累至极，却仍强睁双目，要给小弟再把一回脉。梅英忙阻拦道：“我今日昏睡去大半天，也算是养精蓄锐，如今醒来未久，自觉精神得很，身上并无不妥。倒是二姐你急需休息，再不睡觉，只怕明天起不来早啦。”
　　杨淮也开口道：“碧露丹虽不易得，却也非绝世罕有，商夫人当以保重身体为要，赶紧吃了罢。”
　　原来这一路上，商二娘只匆匆吞下几枚自带的丸药，始终不曾服食杨淮所赠的碧露丹。
　　商二娘歉然一笑，推脱道：“杨公子一番好意，我自心领。我决计不是那等不惜命之人，也清楚碧露丹的功效，只是……阿英现今伤势仍未好全，万一……还是有备无患的好。我身上备的药，足以供我撑到午阳岗面见师父。届时待阿英安然无恙，我再服用，也不算迟。”
　　杨淮暗忖：“梅英小少爷高烧初退，已有兴致与我吵闹，即便形容憔悴，也能大叫大嚷，踢沙扬尘，可见中气不虚。其体格强健，远胜凡夫，要说救命，一枚碧露丹足矣，之后辅以寻常药物，慢慢固本培元，恢复血气，也就是了。商二娘着实小心太过。”
　　又想：“罢了，碧露丹既已送出，便属他人之物，他人爱如何使用，与我毫不相干，我万不可越俎代庖。”
　　于是断了再度劝阻的念头，只道：“现下时候已不早，我来守夜，你们二人有伤在身，早些休息。”
　　梅英斜睨他一眼，自去问商二娘道：“二姐，那什么碧露丹，我好像没听你说过有备这药。”
　　商二娘遂将先前红叶湖畔得杨淮赠药一事简略说了，梅英十分惊讶，叫道：“竟是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碧露丹！二姐，你现今手上无力，比常人还要羸弱几分，又有孕在身，合该比我更需要它才是……”
　　此言一出，商二娘立时变了脸色，急道：“阿英！碧露丹里有红花！”说得一句，已然面红过耳。
　　她转身背向二人，低声道：“多谢你们关心，我……我去睡了。”抱起包袱，逃也似的避到了西北角的土丘下，借着微弱火光，用药粉重新在地下画了一道白圈，将自己与火堆隔开。
　　杨淮登时明白，商二娘之前所说自己岔气散功、险些瘫痪的言语，应是为了遮掩身孕，另寻的托词。因腹中胎儿月份尚浅，还未显怀，当中忌讳甚多，大可借取相似迹象，假称受伤，同样能得到优待照料，还省去许多麻烦。
　　这本是行走江湖的无奈之举，可怜商二娘一孤身女子，夫婿不在身边，结拜义弟又受了重伤，面对接踵而至的棘手事体，尚需强振精神，亲自应对，何其苦也。换作杨淮身处其境，为求安稳，思来想去，也只有隐去事实、欺瞒外人这一条路可走。
　　秦清曾在一次闲谈时说过，妇人有孕初期，胎位不稳，容易发生意外，若早早提及，却因流产失了孩子，知道的人往往心生幽怨。不如捂盖严实，每日小心谨慎行事，等到四、五月显怀时再公开示人，届时皆大欢喜，亦无人会对妇人指点问责。
　　然而江湖儿女多不拘小节，商二娘又精通岐黄，本可大方讲出，眼下这样刻意隐瞒，想来定有许多难言之隐。
　　谁知梅英这家伙傻头傻脑，既不明药理，又不通人情，竟将这桩不好与外人明言的事体当面抖落出来。短时之间迭遇变故，再好气性的人也遭不住，难为商二娘生就一副玲珑心肝，眼看已是怒不可抑，偏还要强作无谓，出言道谢，力求事事周全，不落他人话柄。
　　若是梅英受了同等委屈，想必早就任性发作，喊打喊杀。到了商二娘这里，却仅仅是避开他们两个，换地方去安睡罢了。
　　杨淮想到此处，不由心中暗叹。
　　不多时，耳中听得商二娘呼吸渐趋匀净，再看她妙目闭合，手环双膝，包袱圈在怀中，已然沉沉睡去。杨淮往火堆里添了几根枯枝，又将未燃尽的黑灰拨开，好教篝火烧得更旺，不至令商二娘所在之处没入昏黑。
　　他对梅英低声道：“我看你这枪头材质尚新，并非不能再用。他日到得大城镇，自有白蜡杆售卖，若囊中有余钱，取上佳稠木刨制，自然更好，次一等的尖栗木也不错。你挑选合适，便去找打铁铺子，但凡出来讨生活的匠师，无有不会组装枪支的。你为何还要重打一枚枪头？”
　　过了良久，才听到梅英结结巴巴道：“那……那不一样。这枪，这枪我再不会用了。”
　　杨淮心道：“商二娘爱护梅英之心，真切溢于言表，那家伙只要机灵点儿，赶紧降下身段，做小伏低，说几句软和话，再重重打自己两个耳光，僵持局面多半可解。然而我看了半天，他仍是枯坐不动。没奈何，没奈何。”
　　转念一想，又觉好笑：“也罢，少年人本就脾气大，更何况是个颐指气使惯了的小少爷。现如今能开口和我搭话，已经算是难得的示弱。听他话中未完之意，显然是想找人倾述一番，又碍于面子，不肯与我多谈。我若不接话，他便不会往下再说。”
　　便顺势问道：“为何？”
　　梅英道：“这杆‘雁翎’，是阿爹前两年送我的生辰礼。”他说话时声音已有些哽咽，说完深吸一口气，伸手擦了擦眼睛。
　　杨淮啊了一声，道：“恕我冒昧，实不曾想到这层关系。”
　　待梅英呼吸稍匀，才继续道：“匠师潘毅，旧时出身藏剑山庄，一身本事，大半得了山庄传授。当初他离庄时曾立下誓言，所铸一切物事皆不打藏剑名号，从此与山庄再无瓜葛。旁人只道他手艺不错，自成一家，却不晓得其锻造的兵刃，于细微处与我庄铸物多有相似，我庄弟子一看便知。”
　　“潘毅没学全铸术，就已请辞离庄，他学艺不精，火候难控，故而成品外观尚可，内里实质则落了下乘，价格也差上许多。但这在庄中连末品也算不上的……多少总比寻常铺子里卖的要高上一截，这几年也积攒了一批拥趸，在扬州地界小有声名。”
　　“你这杆枪，瞧着不太像他店里外间摆着的款式。想来定是令尊经人指点，花了大价钱去专门定制的罢？”
　　梅英嗫嚅道：“我……我当时只顾着欢喜，没问价格几何。”双手按在膝上，已握成了拳头。
　　这杆“雁翎”枪，在他眼中本是如珠似宝、轻易不能抛弃的珍贵物事，到得杨淮口中，竟如同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当下心中翻江倒海，难受非常，却又不能动手，一时间咬紧了牙关，全身微微颤抖。
　　杨淮视若无睹，说道：“大凡匠师为对自家作品负责，亦为扬名，总要在物件的微末不惹眼处做一表记，或签名，或制图，再不济画一个圆圈，点几个点，每家各有不同，我庄亦不例外。唯有潘毅所铸一切物事，其上全无多余痕迹，流传出去，反成他家独门特征。”
　　“你枪头那一朵梅花烙印，在外人看来，多半以为是匠师私记，但其实是你取枪之后，另请匠师烙上去的，是也不是？”
　　梅英惊讶不已，过了半晌，方才点头。
　　杨淮道：“若我没认错，这位替你烙了梅花印记的匠师，与天策府颇有渊源。”
　　梅英身子一震，险些要从地上跳起，看向杨淮的眼中，又射出了冷冷寒光。
　　杨淮心下了然，也不再以话试探，微微一笑，转过话头，说道：“你适才问我，能否照这枚枪头，打一杆一模一样的。现在理应明白，为何我并不一口应承，反而斟酌再三，还要先与你确认铸师身份。”
　　“幸好你今日先遇着我，尚能解释一二，不致生隙成仇。若是给性子暴烈的同门听到，又见你持了枪头在手，十有八九要将你误认成借端生事的小人，届时无端结下梁子，与山庄上下数百人为敌，那麻烦非同小可，你一人如何能解？”
　　梅英忽然将头一昂，梗着脖子冷笑道：“你嘴皮子明明利落得很，偏要假装笨口拙舌，话开半截即止，说不是故意，我可不信。你引我误会在先，现如今又口口声声说为我着想，不得不出此下策，正反两面理都让你占全了，我还能说什么？你这一通夹枪带棒，变着法子嘲弄讥讽，好教我知道实是自己太过无知，竟将珍珠当成鱼目，又把蓬蒿错认良材。”
　　“纵然你不是王洪所派，也绝非善类。像我这样的无理取闹，小儿行径，旁人见了，劝阻也好，打骂也罢，终究出于本心，希望我能改过不吝，从善如流，其中关切体贴之情，很容易觉察。浑不似你处心积虑，几乎每句话都经过精心设计，听着十分客套生疏，明面以温和脸孔示人，暗地则欲令我躁狂失言，借以摸清我的身世家底。”
　　“似你这等人物，本应与我等毫无交集。当时红叶湖出手救人，我信你确是偶然路过，一时生了恻隐之心。但自我醒后，观你言行举止，越发让我惊疑……”
　　“你宝剑良马随身，衣装虽不甚整洁，但通身气概，不同凡俗，一看即知是闯荡江湖日久的豪杰，可举手投足间，刻意与外在形象相违。你大名在江湖中寂寂无闻，说话又与粗鄙武夫截然不同，看上去应是个自甘淡泊的高手，爱好风雅，兵器坐骑却个个字号俗劣，与你的斯文谈吐大相径庭，这分明是故布疑阵的手法，我必然要怀疑你居心。”
　　“这一怀疑，便又中了你的计，你等的正是我心存怀疑。若我真相信了你的鬼话，不疑有他，你接下来亦会施展话术，循循善诱，引我上钩，加以劝导，让我深感愧疚，确认你实是个可信之人，届时自然毫无保留，将一身秘密说与你知。”
　　他目光炯炯，望向杨淮，问道：“你图谋的，到底是什么？”
　　杨淮哑然失笑，反问：“你特意作怪，用话支开商夫人，就是为了问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