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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不工 ...


  •   杨淮听那对姐弟一味絮絮叨叨,心中颇觉好笑。
      当初还未到红叶湖时,他就已能将众人喧哗之声辨别真切,现如今二人离自己不过一箭之距,即便压低声音,出口的每一个字,都仍清晰入耳,无甚差错遗漏可言。想来他们这一番话,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乃是刻意讲给自己听的。
      他心中思索,手下动作不停,将野猪尸身大卸八块,又斩落几条树枝,削去外皮,打算用做烧烤的签子。
      便在这时,脚步声突然自身后响起,一人缓缓向他走近,步履似有些蹒跚。待距离不到二尺之遥,终于驻足。
      杨淮并不回头,只侧耳静听,来人呼吸细碎,却一直沉默无话。过了半晌,方才开口道:“你糟蹋东西。”
      这人并非商二娘,而是梅英。
      杨淮慢腾腾转过半个身子,冲他一扬手上握的树枝,问道:“你来?”
      “我倒是想。”
      梅英喘了两口气,脸上依旧无甚血色。他倚树而立,对杨淮道:“我说,你照做。”
      杨淮默默一挑眉,心道:“还是没躲过。”
      没躲过与这家伙周旋。
      梅英瞧着岁数不大,脾气倒不小。打醒转开始,直到现在,始终未向杨淮开口道过一句谢,仿佛即使战死在红叶湖边,也比承他援手苟活要强上百倍。
      如今面对救命恩人,仍然一副屈尊降贵的口气,好似杨淮是自己部属下仆一般,连如何削签子,如何串野猪肉,也必须听小少爷吩咐行事,否则一旦小少爷闹腾起来,拒绝吃杨淮烤的肉,他就得自行请罪去挨板子。
      想到此处,忍俊不禁,哈的一声笑出来,惹得梅英狠瞪了他两眼,冷声道:“我说错什么了?有什么好笑?”
      杨淮道:“你没说错,没什么好笑,只是我想笑便笑,若引发你误会,我道歉便是。”
      梅英见他立时肃容,主动求和,并不太像要戏弄自己的模样。况且人家已把场面话说了个十足,心下虽仍狐疑,但也不好再逼迫太甚,于是哼了一声,说道:“我可不是成心刁难你,这荒郊野外,缺椒少盐,野猪肉本就腥气重,若料理不妥,实难下咽。难道不是糟蹋东西?”
      杨淮道:“莫非连这签子,制起来还有讲究不成?”
      梅英傲然道:“正是。”
      这家伙刚才还在逞少爷脾气,这会儿却又摆出一派好为人师的势头,真把要领关键一条条列了出来。杨淮听他口齿伶俐,条理分明,确是在野外呆过不少日子,并非胡闹,心道:“倒还真只是脾气坏了些。”
      当下唯唯答应,梅英要他作甚,他便作甚,一寸树皮也未多削,只盼小少爷发作完这一通就赶紧回去坐着,别再来找茬添麻烦。
      他处处让着梅英,多加礼遇,倒也不全靠的自身涵养功夫,大半仍因今夜还有商二娘歇息在旁。要真不管不顾,甩手闹将起来,她于情于理,都势必要起身来劝,可无论劝哪一方,皆是进退维谷,教人下不了台。
      届时杨淮无牵无挂,大可当场翻脸,一走了之,但这姐弟二人,又会再次陷入未知险境,终究还是救人没救彻底。
      为一时之意气,毁一桩义举,绝非他心中所愿。且比梅英脾性恶劣十倍之人,他亦曾遇到过,为着不误大事,那等鼠辈他尚可忍让,似梅英这样的小少爷,自然也是忍得的。
      怎知梅英偏要处处与他相逆,当下好容易止了话头,却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犹自抱臂环胸,斜倚树下,看杨淮往削好的签子上串肉。
      杨淮只觉两道眼光如刀刮一般,从自己双手移上树枝,又从树枝移回自己双手,来来回回,不胜其烦。心中一动,忖度道:“他这样看我,与其说是担心我做不好,倒不如说是盯梢……难不成怕我下毒?”
      正揣摩其居心,忽听得梅英开口说道:“我曾听闻贵庄传统,凡入门弟子,皆要修习铸器之道。”
      杨淮不明其意,嗯了一声,权当回应。
      梅英继续道:“你这柄剑,定是自己打的了?”
      杨淮哈哈一笑,摇了摇头,说道:“我不会铸剑,此剑实乃故人所赠。”
      梅英面露异色,不解道:“贵庄子弟,不应是在习得剑术后,尚需亲手铸就随身两柄宝剑,才算通过考验,方可出庄闯荡江湖么?”
      杨淮不禁莞尔,笑道:“你是听人说的,还是亲眼所见?”
      梅英道:“这……自然是听人说的。”
      杨淮道:“很可惜,这些市井传闻,多是牵强附会,当不得真。我庄铸术与剑术二道,向来分开习艺,并不拘泥两全。同门中固然不乏二道皆精之人,但我苦于资质有限,多年经营,也只限于武学一途上,还可自夸学了些微末技艺,若要论及那铸造冶铁,可是一窍不通得很。你若真想找我打造刀兵,我只能说实在抱歉,你找错人了。”
      梅英一时无话,呼吸渐趋促急,似乎被人戳穿心中所想,甚是难堪。他深吸两口气,才缓过神来,冷声问道:“你这剑叫什么名字?”
      杨淮道:“举重。”
      梅英哈的一声,怪叫出口:“哪有剑叫这种名字?你莫不是连唬我都懒得敷衍,随口编的吧?难道你那把重剑还叫若轻不成?”
      杨淮道:“你说对了。”
      梅英料不到他竟敢点头认下,不由呆住。过了半晌,方自鼻中嗤出一声,似笑非笑道:“好好一对兵器,竟取了这样不着调的名字,兵器若有灵识,早跳起来把你打破头了。”
      杨淮哂然一笑。
      梅英继续问道:“你那匹马叫什么名字?”
      杨淮道:“阿黑。”
      梅英又是哈的一声,连话都懒得说了。
      杨淮道:“一匹黑马,从头到尾无一缕杂毛,不叫阿黑叫什么?”
      他斜睨梅英一眼,缓缓道:“你问来问去,又是铸剑,又是取名,莫不是觉得自己长枪遭此一劫,急需换个名号,借以冲喜压惊,好去去霉气?”
      梅英左足重重往地上一跺,咬牙道:“什么冲喜压惊,我可不信那一套。我只不过想问问你,贵庄铸师众多,定有铸枪好手,可能照我这枚枪头,重新打一杆一模一样的么?”
      杨淮一怔,道:“一模一样?”
      梅英道:“怎么?你怕我无钱付账?”
      杨淮道:“倒也不是……”
      梅英道:“难道你在庄中人缘不佳,连个铸师也不曾结识?……你以为我会信?”
      杨淮苦笑道:“我可没说不识。只是你这杆枪……”
      梅英道:“我这杆枪有问题?哦,我知道了,你是怕咱们交浅言深,一时不察说错了话,会受我责怪。那倒无妨,你照实说,我定不骂你。”
      杨淮苦笑更深,道:“若我没看错,你这杆枪,应是在扬州再来镇上,花重金请一位名叫潘毅的匠人所铸?”
      梅英一惊之下,面色大变,颤声道:“你……你怎会知道……你,你是王洪派来的?!”
      说着右足踢出,足尖勾起一大蓬泥沙,朝杨淮兜头洒落,自己则转身回奔,口中大叫:“二姐,快走!”
      杨淮心中讶异,万没料到梅英一言不合,竟这样冒失莽撞,眼看脏土就要沾上肉串,忙忙将手上树枝一振,挽起剑花,避开零散污物。同时身子前倾,右手抄起地上几片刚削下来的树皮,手腕翻转,五指轻弹,只听得嗖嗖嗖破空声响,树皮击中梅英背心、双臂、小腿数处穴道。
      不过须臾,梅英已然全身僵直,再不能动。他面上神色惶恐至极,却仍奋力叫道:“二姐,这人要杀我!你快走,别管我!”
      商二娘闻声亦是大惊,三两步急赶过来。杨淮正待说明情状,她已急声道:“什么杀啊走的,我看你整个儿昏昏蒙蒙,还是没睡醒!面对救命恩人,竟还端着架子,不懂得行礼道谢,如教他人得知,定说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不加管束,惯坏了你。”
      “幸亏杨公子大人大量,没有开口斥责,已给了我们极大脸面。你却发梦发得厉害,还未问出个明白首尾,理清是非曲直,就仗着性子逞能,将恩人当作仇人对待。从来江湖行事,最重交情义气,此间如有第四人在,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你觉得他日江湖中还会有你我立足之地?”
      商二娘怕是气得狠了,话如流水,连串不断,听得梅英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兀自垂目不语。
      杨淮立在一旁,自觉十分尴尬,心下暗叹:“若商二娘真有心要脸,早在梅英口述制签要领时,她就应借口过来帮忙,在旁监视其弟言行,不致使他犯浑生事。他们二人相处时日虽短,但若说商二娘还不了解梅英脾性,那是三岁小孩也能看出的扯谎。梅英一人前来问话,她不阻拦,分明是想趁机再探一回我的底细。”
      “只是没想到这位梅英小少爷,性子竟如此执拗,又是全然不懂得遮掩,认定我是他仇家,便发了疯似的要二姐先逃,商二娘这一点小心思,当真交付错了人。也难怪她气成现今这样。”
      商二娘骂过梅英,又朝杨淮敛容行礼,说道:“阿英他绝非有意冒犯。杨公子救命之恩,我姐弟二人便是衔环结草,也不足以报答完全。只是阿英年少气盛,涉世不深,所经磨难甚少,对江湖上的成名人物、道义规矩,并不是很通透……”
      杨淮不待她说完,忙摆手笑道:“商夫人不必担忧,不过一场误会,说清楚便好了。你弟弟年纪尚小,但本性不坏,到了生死关头,还一心要护你安危,虽是结拜情谊,也与亲生无二。此情实在难得,令人钦羡。”
      估摸着商二娘当前火气应已消减了些,这才上前给梅英解穴,同时说道:“我以树皮封你穴道,并无他意,唯恐你伤处新近包扎,尚未愈合,一时急着运功动气,导致创口开裂罢了。旧伤重裂,往往疼痛更胜先前,到时不单又要劳累你二姐上药包扎,你自己也会叫苦不迭。这一通忙活下来,岂不是自找麻烦?”
      梅英口唇动了几动,终是没敢在这当口出言反驳,只道:“你不是……那厮所派,为何知道这杆枪的来历?我都没和二姐说过!”
      杨淮道:“知道这杆枪的来历,就是你的仇家?那岂非大半个藏剑山庄的门客弟子,都成了你的仇家?”
      眼见梅英双眉竖起,又要发作,忙将手上树枝晃了两晃,说道:“且慢。你因伤昏睡去大半日,又服了碧露丹,此时不觉饥饿,那也正常。我和你二姐可是一路行走,期间未曾歇过一次脚,方在日落时分寻得这处所在,能囫囵熬过今夜。如今我腹内空空,一点米水未进,纵然你有听故事的心思,我也没开口的力气。”
      梅英自知理亏,面上一红,嗫嚅道:“你继续串肉便是。”
      又转头去问商二娘:“二姐,我自红叶湖到此,是马驮来的?你为何不一并骑了,却要走路?你身子……”
      商二娘摇头道:“不,杨公子心细,自是请我骑马。你是劳他负在背上,一路背过来的。”
      梅英怔了一怔,只觉双颊滚烫,有如火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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