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大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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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不甚远，果然有一头厚皮长牙的大野猪，自黑暗处直冲出来。
那野猪双目红赤，狂态已显。眼见一条人影立在前方，似要拦路，当即暴起，将头颈一昂，纵身蹿步，向杨淮猛扑过去。
杨淮双臂使力，举剑过顶，复又向前重重一劈。
这一剑使得平平无奇，并无半分巧妙变化，去势却极刚极猛，剑身挥动之时，竟能听到习习风声。其中威力，与“九溪弥烟”相比，更为强横霸道。
商二娘于火光照耀中，略略看过两眼，顿觉心旌摇曳，仿佛此刻正身处西子湖畔的玉皇山巅，所见唯有扑面云岚，恍惚间呼吸一滞，七情六欲皆抛于脑后，只欲化羽归尘，凌空飞渡。
她心中一震，知道是自己丹田失力，无法运转内功，心神极易动摇的缘故，赶紧闭合双目，不敢再看。暗道：“是了，这定是‘灵峰剑式’中的‘云飞玉皇’一式。”
一时间思绪如潮，又想：“藏剑山庄的武功名号，总离不开余杭一隅的山水风物，更有好事者以诗附应，如‘云飞玉皇’一式，就有‘飞龙洞中升气紫，玉皇山巅揽飞云’两句搭配。昔时听闻，只觉好笑。”
“我虽不用剑，却也知剑乃‘百兵之君’，武林人历来尊为兵器首选。从来佩剑越轻，可用花巧越繁，招式取名也越雅致。如扬州七秀坊一门，独创‘剑器之舞’，剑法与舞步结合，优雅飘逸，其剑招亦多以‘云水烟岚’这类景象为名，譬如‘回雪飘摇’、‘剑转流云’等等，教人一看名字，即可遐想出招时的风貌神韵。藏剑山庄‘秀水剑法’的取名缘由，想来不外如是。”
“但以重剑的粗犷身量，取‘云飞玉皇’这样轻盈之名，怕不是创招人一味贪图风雅，有了‘秀水’，尚需‘灵峰’作陪。至于名中‘云飞’二字，为求押韵好记，也顾不得是否真与招式相称了。”
原来当今世人所习剑术，无论何门何派，多走轻灵迅捷的路子，杨淮先前施展的“秀水剑法”自是一例。但以无锋重剑作为随身兵刃，过招制敌，浩大江湖之中，独有藏剑山庄一家。
自大唐开元年间以来，借名剑大会举办之机，藏剑山庄一脉武学，渐渐广为人知。许是因山庄地处西子湖畔，依山傍水，风景如画，入名甚雅，故而武功招式多以临近景物为名。“秀水剑法”已有水字，“灵峰剑式”便是山名。
藏剑山庄门人行走江湖，多同携轻重二剑在身，轻剑对应“秀水剑法”，重剑自衬“灵峰剑式”。“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轻剑游龙，翩然千里”这四句溢美之词，更是威名远扬，流传众口，懵懂幼童亦能倒背如流。
商二娘既非藏剑山庄弟子，往日又与他们鲜打交道，更无机缘结交一二，唯在十年前名剑大会的论剑台上，见到杨淮施展武功，却只是“秀水剑法”。
对于“灵峰剑式”，她一直只闻大名，从未谋面，这才有了先入为主的念头，以为“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两句话，说的便是重剑没有锋刃，粗笨至极，只要内功深厚，无需章法约束，随意击刺劈砍，也可取胜。至于那“轻灵迅捷”四字，与重剑并提，当真风牛马不相及，毫无干系。
不料今日偶然之下，得见“云飞玉皇”，真如身临其境一般，始知自己昔时眼界狭小，只顾琢磨‘不工’，却忘了‘大巧’本在‘不工’之前。
思及此处，忽觉背心上凉嗖嗖地，竟出了一身冷汗，心中却较往常更为清明，暗道：“水至绵至柔，山至刚至坚，其中蕴含自然之理，恰与轻重二剑剑意相合，方是取名真谛。”
“轻剑依水势，重剑傍山形，各得一方精诣，然而单一极之力，总余缺憾，正如轻重相反，巧拙相对。杨公子临阵换剑，轻重二剑轮使，重剑可见机巧，轻剑能展钝拙，运转如意，确是妙法。”
“但如遇强敌，于时间上仍有破绽可寻。想来只有山水刚柔并济，返璞归真，二者混成合一，才能真正做到大巧似拙，举轻若重，气力收发自如，抵达登峰造极之境。”
“传说叶大庄主能以一剑为二剑，内外兼修，已臻化境，必定早早勘破了此理。似他这等恃单剑而剑术大成者，恐怕普天之下无出其右。”
她想明白了剑理所在，心情骤转舒畅，自感于武学一途上，仍有许多深奥关窍有待拆解，万不可固步自封，因循守旧。
正在这时，猛听得铎的一声闷响，好似坚石敲击硬土，不多时，又是一声凄厉怪叫，惊醒林中许多宿眠倦鸟，扑棱棱扇着双翅，像在和声呼应。
待商二娘重开双目，那野猪已颓然倒地，再无声息，头脸已凹陷出一大块深坑，口鼻七窍中不断有血水流出，在身下汇成一滩。
商二娘定了定神，暗自忖度：“野猪生于山林，本就皮糙肉厚，在粗皮之外，更有许多污泥垢物附着，宛如一层坚硬厚甲，若持轻剑动手，剑身窄薄轻短，易受泥甲所阻，难以一剑穿心。我姐弟二人又有伤在身，无法助拳，也来不及躲闪，要想在短时间内将其一击毙命，确是改换重剑较为妥当。”
“杨公子手中那一柄无锋重剑，瞧来不下七八十斤，力劈之势，如山倾颓，那野猪单凭蛮劲，妄图以血肉之躯相抗，根本徒劳。此时身受重击，五脏六腑想必已碎。”正思量该如何处理野猪尸身，眼光无意中往旁一瞥，竟不由自主，低呼出口。
杨淮听到女子呼声，以为还有变故，立即回头，却撞上一对凌厉眼神。
那人目光中冷气森森，仿若利刃出鞘，又像是一头警戒孤狼，立在苍茫原野上，与他遥遥相望。
梅英醒了。
适才商二娘那声低呼，定是因小弟醒转，一时情不自禁所发。
杨淮笑了笑，正打算开口寒暄两句，不想对方已转过眼去，兀自问商二娘道：“二姐，这人是谁？”
杨淮接口道：“藏剑杨淮。”
他不清楚商二娘会如何介绍自己，为防节外生枝，干脆先一步道出自己名姓，好教旁人无须多言。
“藏剑山庄”，世人多以“藏剑”二字简称，正如“万花谷弟子秦清”，可简称“万花秦清”。一说“藏剑”，江湖中人定然只会想到“藏剑山庄”，再无他处可用“藏剑”指代。
至于“杨淮”这一人物，江湖中本就少人相识，更得商二娘亲口发言佐证，实乃籍籍无名之徒。纵有恩师八字评语在先，曾经风光一时，但梅英年纪尚小，又非学剑同辈，多半不曾听说这段往事，加之其与商二娘乃半路结交，相处时日不多，一路上并无机会听到二人谈天，故而杨淮能放下胸怀，自揭面目。
秦清一双妙手，擅长易容改貌，却从来不用，无论何时何地，均以本来面目示人。杨淮与他恰好相反，不通此道，又不喜在人前显露真容，虽可捏造假名，无奈一身本事，尽数得了师门真传，平常只爱用两柄宝剑防身，并不似秦清那样博学多才，诸门各派的武功，俱可使出一招半式来唬人。今日被商二娘轻易识破真身，实在情理之中。
秦清也曾挪揄过他，说这性子哪里像锄强扶弱的大侠，竟比庄齐物这个真道士还热衷离群索居。倒不如改换门庭，带艺转投万花谷，图个清幽自在，说不定可获长辈青眼，传授高深武学。将来再去名剑大会时，叶英叶大庄主见了他，还要另行平辈之礼，执手结交。
杨淮当时听罢，只是一笑了之。如今想起，仍是付之一笑。
果然“藏剑杨淮”四字一出，梅英听了，神色依然冷漠如初，未起波澜，继续问自家二姐：“我的枪呢？是不是落在红叶湖那里了？”
商二娘面上现出几分迟疑，看向杨淮。
杨淮沉吟不语，伸手入怀，取出那块染血布裹。
梅英见他朝自己一步步走近，心中顿感莫名，不知对方要做什么，偏又不愿张口搭话，一双利眼又是怀疑，又是戒备，死死钉在杨淮手上。直至布裹打开，现出内里铁质物件，这才改了面色，啊的一声惊叫。
杨淮问道：“可是这枚……”
话未说完，梅英早已五指一抄，将枪头抢在手中。
篝火赤焰翻卷，光影明灭不定，刃面上那一朵阴刻的五瓣六蕊寒梅，大半为杨淮身影所遮，晦暗不明。
杨淮看他眼帘低垂，口唇紧咬，一心只顾打量手上那枚失而复得的枪头，自手及肩，乃至大半个身子犹在微微发颤，想来心情十分激动。暗道：“此物看来对他意义重大。”
眼见商二娘忙不迭翻找包袱，连声劝小弟替换衣衫，又要查看伤口，重新上药，知道这家伙有人管束，自己不必再费心思与他周旋，遂转身换过轻剑，径自去处理野猪尸身。
不过片刻，喧杂声歇，篝火丛旁复又恢复寂静。杨淮听到背后有低低的话语声传来，是梅英在问商二娘：“二姐，杨淮……信得过么？”
商二娘亦低声道：“藏剑山庄虽与官军有刀剑生意的往来，却不曾听闻有和朝堂官吏勾连，历来名剑大会，也只行江湖规矩，无论身份贵贱高低。杨淮又非蠢钝小人，他敢冒风险，杀神策军卒，定已做过权衡，清楚利弊，这才出手救下我俩。倘若真是冲你来的，早在红叶湖时，我们就已无命。你也说过，你那仇家心狠手辣，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
梅英迟疑道：“只怕他存了心思，要看看与我结交的还有谁……”
商二娘笑道：“你这孩子，区区几日光景，竟成了惊弓之鸟，看谁都不像好人。”
说完似觉所言讥讽之意太过，免不得又温声安慰几句，劝梅英放开心胸，只管养伤，万事还有自己在旁，却没有再开腔替杨淮辩解。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大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