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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藏剑 ...

  •   杨公子因背上负着一个大活人,与平日所负兵刃死物大不相同,又顾及乌角惯有脾气,倘若疾驰太猛,激发了它的野性,商二娘又无法施展武功令它顺服,到时摔下马来,更难收场。所以一人一马,均是缓步慢行。
      枫华谷山势连绵数百里,其中歧路多如草木,大路却仅有一条,即为山谷中最低洼之处所开官道,一条大道贯通东西,直来直往,中无阻隔。往来旅人要赶路,首选必是官道。所幸此时已日头西斜,临近傍晚,道上行人渐稀,也未有一个神策军人再度出现。
      饶是如此,杨公子仍不敢疏忽大意,紧随在乌角身侧,只要手一伸,即可拔出放在坐骑鞍后的轻剑对敌。
      商二娘神色却大为松缓。她心中有气,积攒多时,始终不得发作,眼下好不容易拘束尽除,心情大畅,满腔思绪便随着气劲,化为言语,有如连珠箭射一般,迸发出来。
      先是狠夸了一通枫叶,赞叹佳色难得,见杨公子不过唯唯称是,并无搭话意思,又转口说道:“我本是遵师命所托,在洛阳一带搜集灵药丹材,不日即往曾家脚店汇合。孰料途中竟一时不察,惹来旧时仇家追杀,令我岔气散功,险些当场瘫痪。好容易排除万难,负伤赶到此地,又遇上那伙杀千刀的,竟连一点喘息工夫也不曾有。”
      说着叹了口气,徐徐道:“可惜这一路好景,直到如今,方敢起了赏玩心思。”
      杨公子见她有意借话交底,告知自家身份来历,更觉此女这等知机识趣,非是一般人物,当下留心倾听。
      商二娘道:“阿英非我亲弟,乃是路上有缘巧遇,彼此一见如故,我又可怜他身世多舛,孤苦伶仃,有意结拜金兰。他自言姓梅名英,今年一十八岁,因我比他大了三岁,便作姐弟相称。彼时他已有伤在身,偏偏我此行出来得匆忙,囊中无有好药,只得将就医治,略略止血包扎作罢。他至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实是我的罪过。”
      “我前些年游历名山大川,采药炼丹,已来过几次枫华谷,都无异状发生。是以一进此间地界,就开始心思松散,忘了提防。本以为来红叶湖取水小憩的,只有游人墨客,与似杨公子你这样的好人,谁知年年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落得一场难堪。”
      “那伙恶徒突然出现,闹哄哄的,吓跑了好些人。来不及跑的,也只得双手奉上钱财,任他们勒索。若只我一人在场,纵然遭受污辱,命绝于此,也是自己活该轻敌,无可埋怨。但阿英这样一个好孩子,不嫌麻烦,与我同行多日,求的不过是见着我师父,求个治伤的药方。若今日连累他枉死,我到了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
      “可恼我往日总厚颜自夸,那时却好似身中迷药昏了头,愈是着急,愈想不到一个制敌良策,最后只得把心一横,用了那……法子。”
      她苦笑一声,又道:“现在细细想来,他们出现的时间,确实突兀得紧。所说的混账话,抛开污言秽语不提,更有几分不同寻常。先是互称辛苦,枫华谷实属他们第一次来,其中又夹杂‘临时驻地缺衣少食’、‘灶饭不如昔时可口’之类的抱怨,似乎上头真派了一批人马在谷中驻留,只不知为何事。”
      “要算在枫华谷中出的大事,以我浅薄见识,恐怕唯有当年丐帮与唐门那一场大战方能入选。但我想神策军身为官军,吃的是朝廷俸禄,这么多人千里迢迢,跋涉来此,若只是为了查探当年遗迹,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
      杨公子这才恍然。他本以为这伙神策军人便是商二娘口中的旧时仇家,故而不辞辛苦,一路跟踪到红叶湖,趁二人松乏怠懈之际,伺机下手。却不料他们竟是受命驻扎枫华谷。若非自己机缘巧合,顺手救下这一对姐弟,恐怕如今早已行到午阳岗,更不会得知这些奇闻。
      此事既牵扯到朝廷军队,其中必有蹊跷。待他日到了长安,见着消息灵通的友人,兴许能打听出些端倪。
      一时又想起梅英先前猝然倒地,打断了他欲问之事,既然商二娘现今有心解惑,不妨提上一提。于是转过话头,聊起近日江湖见闻,说自己年齿渐长,记忆不如从前,竟遇旧友而不识,闹出好一桩笑话。又夸商二娘好眼力,博闻强记,自愧弗如。
      商二娘果然闻弦歌知雅意,笑道:“杨公子自谦太过。我能记得杨公子,却并非什么容貌音声的缘故,而是……”
      说着缓缓抬头,望向头顶天空。眼见暮色苍茫,四野蔼蔼,枫林中渐生薄雾。商二娘的眼中也泛起一点暮色,问道:“杨公子可还记得,十年前那次名剑大会?”
      藏剑山庄所办名剑大会,十年一会。旨在以剑会宾朋,借品剑、观剑、论剑之机,挑选武学战技高绝之士,以庄中所铸或所集名剑相赠。
      历年来,欲参会之人以千万计,不可胜数。为从中选拔高手,老庄主叶孟秋定下规矩,请众人先于各地所设论剑台上抽签对阵,施展武艺绝学,公平竞技,名为论剑初试。待藏剑山庄门人记录胜负、统一计算后,胜率较高者方可收到邀剑帖,参与盛会。再从参会数人中,依旧法选出最优者,赠与宝剑。
      藏剑山庄历史并不久远,传承至今,庄主不过两代。然而便在这短短数十年中,名剑大会已成首屈一指的江湖大事,习武之人无不心向往之。藏剑山庄之名,也因此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十年前我随师父赴会,有幸目睹杨公子在论剑台上一展身姿。虽然半途惜败,未获魁首,却得了叶大庄主八字评语:‘此子似我,宠辱不惊’。此言一出,不知羡煞多少旁人。今日再见公子施展秀水剑法,立时想起当初。似公子这般风采卓然之人,即使我眼花目盲,也定不会认错。”
      杨公子亦抬首望天。眼见夕阳倾辉而逝,一抹红光消失于天际尽头,宛如铸剑炉中将将燃尽的火炭,心下暗道:“做事亦如铸剑,从来只有做与不做,万没有中途转念的道理。我既然自恃技艺过人,横加插手,管了这一炉炭火铜铁,那便需劳心劳力,直待其成型制鞘,方可从中抽身。当前人事已尽,剩余能做的,唯有听从天命,顺其自然。”
      商二娘见他神色淡淡,听到褒奖,即无谦词抒发,也无得意笑容,仿佛事不关己,只是在听她讲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不由住了口。
      沉默半晌,喟然叹道:“杨公子年少成名,又是叶大庄主的爱徒,在江湖中必会有一番大作为。谁知之后竟一直再未有消息传出,‘藏剑杨淮’之名渐渐隐没江湖。我对此一直疑惑不解,现在想来,应是你早已改了名姓,不愿他人看破行藏。我今日唐突……”
      杨淮接口道:“你我本是旧识,又同为秦兄手足亲友,自当免去俗礼,亲如一家才是,何来唐突之说?你既已称呼惯了杨某,那杨某便是杨某,非是他人。”
      却没有顺了商二娘的话头,详细说明他为何要隐去行踪。
      商二娘似也无意纠缠,笑着岔开话题,谈起新近风传的江湖逸事。论及此道,二人皆是见多识广,经历丰富,当下一唱一和,倒也得趣。
      梅英伏在杨淮背上,一直未醒,二人所说许多风光见闻,未有一句能传入他耳中。
      行过一程,眼看前路昏黑,不可辨物,两旁仍是茂密枫林,堪堪只到了谷腹中段,连昔日两派大战之地还未抵达。二人对视一眼,均知今日必然是走不到午阳岗了,梅英重伤不愈,还在发烧,可不能像常人那样不眠不休赶路,当即决定就近找一处僻静山坳,歇息一晚,待明日再行不迟。
      枫华谷只官道附近较为开阔,杨淮一行又有心专往那无人问津处探寻,甫一钻入枫林,枫叶便迎面扑来,层层叠叠,遮天蔽日,有如一道屏障,将人与外界割裂,自成一方小天地。越往深处走,越显阴暗幽静,连虫鸣声也几不可闻。
      杨淮捡起一条粗壮枯枝,点火照明,请商二娘协助,将梅英自背上解下,在一株背风大树后坐了,顺手解开穴道。又匆匆扫出一堆枯枝残叶,生了火,照亮四周。乌角四足踢踏,在三人周围绕了半圈,终于一甩尾巴,立定不动,径自闭目打盹去了。
      商二娘见梅英仍在安睡,伸手去摸他额头,感觉热度已退,颇为欣喜,又诊过一回脉,心下大定。一时也不着急唤他醒转,自包袱中取出一方纸包,只打开一半,将药纸卷成尖筒漏斗状,起身走至距火堆六尺开外。
      但见她手腕翻转,斜持着药纸漏斗,药粉从底部小洞中徐徐撒落,画出一道白色圆弧,将三人一马都围在内里。
      杨淮正拿了汗巾和硬毛刷,要去刷马,眼瞅着此举十分新奇,不禁发声询问。商二娘解释道:“枫华谷地处阴湿,多生毒虫猛兽,而枯叶朽木密集处,可能有瘴气留存,这药粉便是为此调配的。”
      说着反问杨淮:“你不栓马,不怕它跑走么?”
      原来乌角的缰绳乃是收在鞍上,并不与树木绑在一处。杨淮摇摇头,说道:“一贯如此。它听得懂我的话,不栓也不会走。若有意外,栓了反而误事。”
      说话之间,乌角突然昂首抬腿,一声长嘶,好像被什么东西惊动,转身绕过杨淮,远远跑开。只听得在那浓墨一般的密林深处,隐隐传来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由远及近,越发响亮,仿佛有一庞然大物正朝他们所在方向奔来。
      杨淮凝神听了一阵,向商二娘道:“多半是山里野猪没见过火光,陡然间受惊发狂,来找茬了。”
      手一伸,却不去取轻剑,单把重剑扛起,朝着声音来源,大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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