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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鸽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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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二人见了礼,梁绍抬手:“陆大人坐。”
陆聪道了谢,坐下饮了茶,开口道:“方才下官等在院外,见大帅的亲兵羁押一人外出而去,那人莫非就是敛兵造反的刘招本人?”
梁绍点点头,装作一无所知,道:“目下涪城局势淆乱,陆侍郎竟亲自押解这一批粮草而来,如此亲力亲为,实在是辛苦,若我大周皆是如大人这般心忧民生之官,何愁这天下不能早日安定下来。”
陆聪脸色紧了紧,沉声说:“大帅谬赞了,都是为百姓做事,何敢言苦!近日户部邱大人补上了尚书之位,在下这个不入眼的末流之人,也只好临时被凑了个侍郎之职,户部账目的事,已令本部损失了一大批人才,下官若不亲为,一来人手不够,二来嘛,只怕夙夜难眠,深恐自己会有负圣人所教,朝廷所托。”
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户部看来经过一番清洗,再有人想从中贪墨揩油是不可能了。
可清洗归清洗,也不可能真的一条漏网之鱼没有!
梁绍把玩着手中茶盏,忽然笑了笑,沉下来脸来道:“有负圣人教诲,有负朝廷所托?陆大人真不愧是我大周的肱股之臣,只是,本帅有一事不解,不知我周朝的军事堪布图,大人转增于谁了?”
陆聪脸色瞬间由白转青,猛然站起身,双指一并,指着梁绍鼻尖道:“你....你血口喷人,可有证据?我乃堂堂二品大员,即便你位高权重,我自有陛下和朝廷庇护,焉能由你红口白牙污蔑至此。”
‘啪’的一声,梁绍将手中茶盏重重放下,“张远!”
转眼,小潘跟在张远后面低眉顺眼走进来,他抬头扫了一圈,老老实实跪下道:“小人潘行至,五月初三那日晚间,在别院曾见到一个下人打扮的人从已故太监福灵宅院出来,将一幅军防堪舆图交给了一个人。”他抬起头,目光澄明而坚定地说道,“正是眼前这位陆大人,小人记得他接过图纸时,曾不小心露出了一截手腕,手腕上有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
“张远。”
陆聪一滞,刚想开口,张远已然窜到了他面前,冲他咧嘴一笑,嘶的一下将他腕口的衣衫扯了开来。
鲜艳欲滴的红色小痣赫然映入众人眼帘。
陆聪突然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竟有些停不下来,他青着脸,垂眼道:“敢情这是一出鸿门宴啊!”
小潘松了口气,其实那晚光线黯淡,他并未看清那张纸究竟是什么,只是这陆聪心虚,这么一番假模假式的指认下来,他居然真的认了栽。
张远已经将人制服,将其摁在了地上。
梁绍盯着陆聪许久未动,不无遗憾道:“本帅记得你是寒门出身,祖籍赤水,承平元年入仕,由齐首辅亲自点的名次。短短几年,就已然坐到了户部侍郎这样位高权重的官位,还有什么不甘心的,为何非要与敕摩勾结,做出这等叛国之事来?”
陆聪笑出了眼泪,脸上的笑容带了几分酸涩和讥讽:“不甘?我有什么不甘心的,我不过是没办法,不能反抗罢了,大帅可曾听过碧血戈?”
梁绍眉间一跳,下颌骤然绷紧——碧血戈,他当然听过,这是许多年前,敕摩八部和大周大战,战败后用非人的手段携入大周最深的一颗钉子。
传说,几十年前,两国交战,大周由武帝亲自挂帅,将初次统一八部的敕摩人打的分崩离析,几近灭族。后来敕摩以恶勒部为首,向大周呈上降书,又自请将自己的民族向北迁徙上百里,将其境内的整条塔木河割让出来,用作两国兵力的缓冲地带,如此,这才换来双方多年的和平。
可也有一说,说敕摩当年在民族向北迁徙时,曾掳走了大周很多失去双亲的孤儿,他们派了专人教授他们汉人的文化和知识,却自小在他们脑海中输入对大周的强烈的仇恨思想,待这一批人成年,再想办法将他们送回大周,使得他们能成为敕摩在大周各个阶层的重要眼线。
“碧血戈最早是由敕摩恶勒部组建的一支刺客队,这支队伍里,有的是彻头彻尾的汉人,还有的,是敕摩人和大周的女人杂交出来的野种。他们专门用来刺探大周各处关隘的军情。”
“敕摩人的长相与我汉人毕竟不同,即便真是血脉混淆后,也不可能不被汉人所察觉。”
“敕摩人的手段,大帅又怎能尽数知晓?”陆聪脸色沉得能滴下水,“他们曾为了尽快让这支队伍派上用处,曾将这些杂种和大周的女人关在一处,施行‘杂糅’,一旦孕育下子嗣,便跟以往一样,在他们身体里种蛊,再灌输给他们仇恨大周的思想,即便杂糅的结果不满意,还有血蛊这条路,以蛊引路,辅以高超的医术,是能大改一个人的样貌的。所以,真正能够在大周境内四处活动的,都是经过汉化的汉人和敕摩人的结合,他们被称之为‘戈子’,因为与‘鸽子’的音相同,故又被称之为‘鸽子’,我大周上至朝堂大员,下至民间的贩夫走卒,无一处未有鸽子的所在,碧血戈的‘鸽子’如幽灵无处不在。”
梁绍:“所以,你也是一只。”
陆聪扬脸,控制着脸部的肌肉,咬牙道:“是,敕摩人控制这支队伍的方法非常特殊,除了思想上控制你,还会自小喂食给你各种蛊虫,”他解开腰带,慢慢褪下上裳,后背上赫然出现一只墨身红眼的雄鹰,“这是敕摩的图腾,这些东西自小用特殊的药水一点点腐蚀而成,再配食上相应的蛊虫,待运动过后,或者受过热,这只鹰的颜色还会有所变化,十分显眼。我曾经试过很多种办法,想将这个图腾去除,可惜都失败了。”
梁绍看到那雄鹰的额顶处似有被火啮噬过的焦黑痕迹,应当是他曾想用火炙的方法,想将这层皮肉割下来但却失败了。
“用火烤、用剑削都不行,即便我将这皮剥下来,可只要重新长肉,这只鹰隼还是会出现,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碧血戈的手段,我的亲人,我所有的朋友,几乎日夜都在处于它的监视之下,一旦有任何妄动,我的亲人便会...”
院内似起了风,将廊檐下挂起的臂膊吹得叮当作响,“那图你交给谁了?”
陆聪道:“我是真想摆脱这身份,所以才借用了别人的身份参考科举入仕,本以为隐藏在暗中,碧血戈的人不会再寻到我,可上个月先帝病逝,我的身份还是被发现了,我没办法只能假意答应,先将图纸带了出来,又拓写了一份,改动少许交了出去。”
他穿好衣衫,“借大帅兵器一用。”
张远得了梁绍同意后,递给他一柄手掌长短的匕首,又怕这陆聪作妖,便与小潘一左一右执兵器立于两侧。
陆聪划破青色上衫,从内取出边庸的布防图,“我将各处驻守的兵马人数作了假,又将边庸至蔷城的这一段马道的驿站给隐藏了,只要他们敢从这条路上过,驿站必能提前得知消息。”
梁绍接过图纸,陆聪道:“碧血戈的规矩便是接头人之间互不相识,只对暗号。”他咬破手指,将几句暗号填写在图纸背面,清隽而柔和的脸上闪过一丝自嘲,“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早知如此,何必非要苦苦挣扎,一头扎进这暗海,还能听个响声。”
他扭头看了一眼窗外,窗外春光明媚,燕雀呢喃,正是一年好时候,他眼角眯了一下,双手握住匕首狠狠刺入了腹中。
鲜血顺着木柄流到地上,很快泅出一大片血渍。
“陆大人。”正在琢磨那几句暗号的梁绍陡然惊醒,他俯身下来,一手托住陆聪肩膀,朝外大喊,“去喊军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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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绍这次来涪城平叛,除了积累军功,为的也是能为边庸招揽一些新兵。
此次约莫招揽了近万人,他让王朝阳带着人走官道,他自己则和俞幼薇带着暗卫骑马抄近路去往京都。
天气越来越热,早晨和傍晚还好一些,中午那会儿赶路,当真是折磨人。
俞幼薇虽会骑马,可毕竟不熟练,加之自小也没怎么出过远门,是以才跑了三日马,她的大腿内侧便感觉被磨得出了血。
夜间到了客栈,长月为她打来水擦拭身体,被惊出了一身汗。
“这可不行,明日说什么主子也不能再骑马了,奴婢去跟大帅说,还是坐车吧,不然这样下去,主子这腿上连块好皮肉没了。”
“哪有这样夸张,”俞幼薇净了身子,穿好中衣,将裤腿挽高,让长月为她涂抹伤药。
如同梨花般白纯细腻的肌肤上,猩红狰狞,如同落入雪中的蔷薇,开出了一片片扎眼的花瓣。
“再坚持几日吧,”俞幼薇说,“骑马快一些,待快到京都时,我再坐车,这样能省出一半时间呢!京都那边驿站的消息传得快一些,敕摩但有异动,定然能尽快知晓的。”
“主子不是说敕摩人得到的那张布防图是假的。”
“是假的,若他们识破了,自然不会轻举妄动,可若是识不破,于我们便是机会。”
长月懂了,“大帅这是想将计就计。”
俞幼薇‘嘶’了一声,低头瞧了瞧,“还好,待磨个几次,就不会这么痛了。”
长月心疼道:“哪有人硬逼着自己去受这种罪的。”
俞幼薇笑笑不语。
长月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
“主子什么时候学会的骑马?”她明明记得,郡主在离京前不久刚从马上坠下来,还受了伤,哪知她的马术虽然稚嫩,却算不错的。
这是上辈子闲来无事时在校场跑马跑出来的经验,也是上辈子她被囚后唯一能做的事。
俞幼薇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纤细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巧的蒲扇,直直地看着人时,像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长月:“主子。”
俞幼薇骤然回神,飞快抿出一个笑,“怎么?就许你和晚莹偷偷学会了骑马,我就不能天资聪颖,学了一次就会?”
“主子你,你真是的。”长月咕哝一声,晚莹自幼习武,自然也学会了骑马,她当初是看俞幼薇想学,便也跟着私下偷偷练习,想暗中保护主子来着。
“好了,累了一日了,早点休息吧!”
如此又行了三四日的路程,眼看就要入京,俞幼薇终于支撑不住,坐回了车中。
梁绍将她送入宫中,匆匆见了太皇太后一面,便请旨回了边庸。
俞幼薇与太皇太后已然近两月未见,当初离开又是以那种方式,不免将太皇太后给吓个不轻,拉着她的手哭了几个时辰,这才平静下来。
“惹得外祖母伤心,是寿安的不是。”俞幼薇说完,泪线顺着双颊流淌下来。
太皇太后看她瓷釉般洁白无瑕的小脸微微仰着,泪水如同夏日的荷露滚动在菡萏之上,大大的眼睛氤氲水润,蓄满了自责的泪水,她的心便忍不住狠狠揪了起来,“都是外祖母不是,那日那么混乱,我居然能同意你去引开那些人,你若有个好歹,我可怎么活?”
其实那日,是俞幼薇自己坚持要去引开军乱的,她让姜氏的人将外祖母强行拉走,根本没给外祖母反抗的机会。
她知道,只有外祖母活着,她才能活,所以她宁愿自己来做这饵,是笃定那些军乱发现上当后会放弃追赶,毕竟萧伯幻要的只是太后,她还想掌朝堂,所以不能留下个弑杀的名声,只是不曾想,那些人不是萧伯幻的人。
“我这不是回来了?只要外祖母不嫌弃我,我可是爬也会爬回来孝敬您老人家的。”
太皇太后被逗乐,笑了两声,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又心酸的叹口气,“先帝病逝,民间有三月服丧期,待除了丧仪,哀家便将你与宗敬的婚事给办了。”
俞幼薇一僵,微微垂了头,小声道:“寿安给祖母丢人了。”
“胡说!”太皇太后动了怒,“是那些掳走你的人该杀,同你有什么干系,日后若谁敢拿这件事在你背后嚼舌根,哀家就拔了他的舌头。”她突然脸色一沉,“是不是梁宗敬他嫌弃于你?”
“不是,”俞幼薇忙解释,“是我自己胡思乱想,梁帅千里奔袭救我于危难,还说要为我讨回公道,又怎会为这些事嫌弃我,况且,我也没...没有....”她低下头,羞红了脸。
太皇太后明白过来,其实这些日子,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俞幼薇的信比她的人先到,信里却只说请她将贴身服侍过先帝人先拘起来,又为梁绍请了封回西北的旨意,别的一概没提,她猜测着,一个女孩子被掳去了这么久,能活着回来已然万幸,至于所谓的名节,都是些劳什子的闲着无聊,想出来作践女子的东西,即便真没了又如何?
只要活着可比什么都重要,她艰难地做好了心里准备,是以才会在俞幼薇说出这句话时无比惊喜。
“真的?”太皇太后双手合十,“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哀家明日就让下面的人去给菩萨塑座金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