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痛苦 ...

  •   是日云淡风轻,碧空如洗,本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谁知,临近傍晚云层聚合,黑色暗沉,晚膳过后,竟开始零星飘起了小雨。

      望江西市东南角一处不起眼的小院,门口韧草纷翻,草叶上水珠流动,晶莹剔透,碧绿无双。

      这时,墨一样的雨幕中徐徐走来几个人,穿着深黑色劲装,脚踏皂靴,一名少年被簇拥在中间。那少年生的瘦弱身长,根骨分明,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目深邃,文秀清癯,一身左祍袍衫,头戴雨笠,肩覆蓑衣,右手边跟着的汉子人高马大,虎背熊腰,仔细一看,却是个绿眸。

      中原地广,有的地方曾有传言,绿眸不详,恣睢凶狠。

      而眼前的绿眸人却昂首挺胸,手持宽刀,如雄鹰般悍厉,纵然周身肃杀,却始终不急不缓跟在那名少年身后,与之保持着仅仅一步的距离,既不敢超过,也不敢落远。

      待近了,几人推门而入,那少年取下斗笠,露出一张比常人苍白许多的脸。

      他抬抬手,众人散去,只绿眸人随他入内。

      二人跽坐,绿眸人低低暗骂了几句听不懂的异语,这才转头对一旁的少年道:“小爷,本来我们的人已经到了破庙外围,却不料在此时出现了几名武功极高的硬手,我们不欲暴露,只得离开。”

      少年道:“你可看清了,当真不是江湖上那些自诩行侠仗义的无知游侠?”

      绿眸:“那些人虽作普通装扮,但下盘沉稳,掌风浑厚,绝非一般江湖人可比,定出自军中。”

      少年随手执起一枚白棋,下在旁边未竟的棋盘中,轻笑道:“有意思,区区一个被卖入花楼的残女也能请的动这些兵家的相帮,可查过了,那逃走的女人对我们了解多少?”

      绿眸垂首,道:“属下之前同您说过,那女子身份有些特殊,早知如此,当初咱们便不该——”

      “不就是姚家中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少年投子入棋奁,浑不在意道,“便是姚文止自己在这里,也影响不到我的决定!”

      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少年捂嘴而笑,斜眼睇向绿眸下属道:“唔,说错了,姚文止那条风干的腊肉,即便我想卖他,也没相公肯收,他又不是什么有姿色的男倌儿,哈哈!”

      绿眸人目瞪口呆,尚未对这疯言疯语发表看法,少年忽然双眸一冷,目光瞬间如铜浇铁铸一般射出凛然的光,绿眸人周身发冷,浑身起了一层鸡皮,忙垂首俯身。

      少年人欠身烤火。

      这个季节,屋内竟还生着火盆,他脸色白的吓人,沉思片刻,忽然拳抵唇角轻咳两声,冷道:“人最初是从那人手上买来的,才放到馆子这么几日便给逃了,钱我没赚到,又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麻烦,你带几个人去,将那人一家上下给我夷为平地,连同一只鸡都别放过!”

      少年言辞狠戾,眸若冰窖,绿眸不敢违逆,当下低头称是,又道:“那花楼和裴氏族库那边?”

      “花楼别管,让他们查,族库先放放,西域十八部可是块大饼,那条商路上的接头人只有裴家人才知道,如今裴氏是裴铭朔掌家,裴明轩又是个扶不上墙的废物,两人之间且有一番较量,我们正好作井上观,必要时候背后推一把,添把火,不必过早露头,白白让人当了靶子。”

      绿眸欠身道:“是,京都那边传来消息,姜氏已然让人重开了太学,但暗中处置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姜戎也被放了出来,只降职察看,现在处处严查,咱们再想生事,只怕不易。”

      “这阙门请愿,也算开了这先河,姜氏一介妇人,能历经三朝而不倒,也算有几分本事。只是如今刚上位的乃是个稚子孩童,她少不得要继续把持个十年八年朝政,她能做到三千里路不改初心,姜家那些人呢?姜戎呢?姜家站在这锦绣高峰,便如烈油烹煮,少不得要生了僭越自傲之心,蠢蠢欲动才是人心常态。即便真能守心如一,其他几个世家难道不会借题发挥、涤瑕蹈隙?百年之大族,多少汲汲营营之辈,但凡有错漏,便是旁人拉她姜氏下马的由头,所以咱们现在即便再不做什么,也有的是好戏看。”

      绿眸点头,“那孔二公子那边,我是否要做干净?”

      少年敛眸,面露狰狞之色,嗤笑两声道:“孔家虽是世家,但向来注重清名二字,这次的风波闹得这样大,连孔孝廉都不能幸免,被责令闭门反省,可若是孔珈钰却没被逐出太学,只怕人人都会想到,这人背后不简单。留着他,让他做个靶子,祸害祸害自己府中也是好的。”

      绿眸道:“上次太学闹事,我们的人毕竟背后有推波助澜,他会不会猜到我们的身份?”

      少年人睇他一眼道:“我们什么身份?我们可是堂堂正正的大周人,他能怀疑我们什么?我们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大周的繁荣昌盛罢了。”

      “属下听闻,他大哥游历已归,孔珈旭这人胸有丘壑,又盛名在外,若被他察觉到什么,而孔珈钰又被他说动,将我们和盘托出,那——”

      “孔珈旭四岁就开蒙读书了,孔珈钰直到十一岁才进族学,孔珈旭由孔孝廉亲自教管,而孔珈钰却只能在学堂日日苦熬,这兄弟二人自小到大的待遇简直犹如天壤,不为别的,只因嫡庶。这么多年的委屈,他心里静不下来。更加不可能跟自己长兄联手,再怎么折腾,也改换不了天地,嫡庶之别,实自天隔,利益只要一日不均,矛盾就永不会消失,他不但不会供出我们,还会好好与我们合作,想要做出一番成绩,好叫老父另眼相看。”

      “这嫡庶之差,乃是天堑,沉疴已久,非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孔孝廉拘泥于此,却不知连他父亲生前一手打造出来的太学都开始收录寒门学子,偏偏他对自己姬妾生的这一子分外严苛,仿佛越是坚持,便越能显示出他们贵族与贫民的云泥之别,岂不知,墨守成规便等同饮鸩止渴。”

      绿眸点头:“世家嘛!难免分的官场资源不均衡,这孔珈钰心高气傲,又自诩有大志存心,自然要争抢,如此,反倒让我们的人钻了空子。”

      “再大的志向,也不过是个庶子,他大哥状元清名在身,又有孔孝廉这个偏心过头的父亲加持,除非他手里能握住一杆硬笔,否则扶摇直上难如登天。”

      “小爷,你想?”

      少年抚袖,目光犀利,“这个人若是利用好了,太学便基本能掌握在咱们自己手里了。你吩咐下去,命京都的人手暗中对他多加照料,这人日后对我们还有大用处。”

      “是,那裴铭朔那边,我们还继续盯着吗?”

      “此人心机深沉,你派出去的两批人不是都跟丢了吗?既到了此地,寿安郡主人就在望江,他又能走多远,他想来很快便会去涪城,命人暗中等着便是。”

      “那刘章呢?”

      “刘章这厮,想用寿安换族库的秘密,这本无可厚非,可居然能想到劫人这么蠢的办法,真是要把我给蠢哭了。那人呢,还跟着刘章吗?”

      绿眸不敢置喙,垂眼道:“大君的命令,二殿下只怕不得不听。”

      少年冷声:“让他俯首称臣的怕不是大君的命令,而是他自己的野心。”

      绿眸抿唇,不敢回话。

      少年继续道:“裴铭朔与裴铭轩素来不和,他如今还想为他这个大哥遮掩,可裴铭轩能力不足,迟早败露,让我们的人都撤出裴家,免得被这个蠢材连累。”

      “是!”

      “京都的鸽子传话回来说,长公主那边想再见您一面,您看?”

      “败军之将,多见无意,命人动手,让她说出去的话没人信便好,别伤人性命,白白引起京都众人的警惕。”

      少年想了想,又道:“其他的鸽子呢,都回来了?”

      绿眸道:“除了刘章身边那一只,其余都已飞回。”

      少年:“甚好,如此,碧血戈便可提前北行,先飞到边庸去探探路,待我们的梁大统帅回归西北之日,定能好好为他唱一出大戏。”

      、、

      涪城外,中军大帐。

      梁绍看完军报,抬头道:“绿漪怎么来了?”

      绿漪今日着了男装,已然进帐有一段时间,不欲打扰他,又想安静与他相处片刻,便没开口,目下见他忙完,便沏了盏茶递过去回说:“我收到线人联络,说此地有些姑娘无家可归,很是可怜,我便过来了,想着看看是否能收养回去几个,一来填补缺位,二来也算做了件善事。”

      绿漪在边庸经营着八音馆,虽是风月场所,但楼内的姑娘们均以才艺见长,并不卖身,于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女子也是个好的去处。”

      梁绍颔首,目露疑惑。

      绿漪眼睛看向桌案上的笔架,“也顺道来看看你与王将军。”

      梁绍:“上次我托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绿漪道:“查过了,香袖楼为躲避官府,的确曾走私进来过一些异族的少年少女,但多是贫瘠之地无家可归的孩童,通过陆港和马道进得京来。这些少男少女多被用来招待京都一些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京都男风由来已久,许多人怕惹上麻烦,倒是愿意用些异族人,毕竟这些异族之人在大周人眼中等同活物,即便死了烂了,也不会有官府追究。”

      绿漪眼中哀痛一闪而过。

      “绿漪?”

      绿漪猛然回神,道:“对不住,这几日赶路休息不好,精神不太好。”

      “不若先去帐中休息一下。”

      绿漪巧笑倩然,“军中不可留女子,规矩我懂,来见见你,我就离开了,所以不休息了,刚才说到那些异族少男少女,我查过了,都是敕摩人。”

      梁绍蹙眉,冷声:“我知道了。”

      想了想,又将裴家在扬州族库的事情说了说,问道:“你那可有办法查证?”

      绿漪道:“挟云港是裴家自己的地盘,风声探听不易,我得需要些时间,我尽力!前些日子,上面神仙打架,我也不敢再京都四处走动,香袖楼里的这批孩子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只怕没命活下来。京都这个物价,咱们馆中的财力也比不过,正常买卖的法子是不行了。”

      “我知道,你提前找好人手,我的人会给你善后,处理干净些便是。”

      “会不会给你填麻烦?”

      “你跟我还见外,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绿漪眸子清亮,心里多了几分酸楚和雀跃,道:“如此,我替那些孩子多谢大帅了。”

      梁绍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只手抚下颌道:“香袖楼背后的主子会不会是韩暨?”韩暨有这个能力,梁绍紧接神情一冷,“不,不是他,如果真是韩暨,姜戎不可能常年在那包场子,都是带兵的,同行相忌,二人难道不怕有一日被对方给神不知鬼不觉的毒死吗?韩家和姜家兵权在握,争得便是朝堂的风向,一人死,另一人焉有不得利的!”

      “正是这个道理。”

      “那便是上面还有神仙,且能在暗中平衡姜戎和韩暨这两尊大佛,又能想到用这些异族的孩子做善财童子,这个人不简单。”

      绿漪知道他已经在计划北伐了,又得操心茶马道,就主动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我会查的,只是需要时间久一些。”

      “多谢你,对了,你自边庸而来,那边情形如何?”

      绿漪道:“游走的响马已经被你赶回幽并二州交界去了,哈扬派了小儿子毕渥驻守,这些响马现在为了生存不得不依附毕渥。”

      响马没有户帖和黄册,去了别的州,几大世家势力太大,只怕不出几日,便能将他们尽数给剿杀,而原本两州沦落后,侥幸活下来的一些大周人,尽数沦为了流民,不欲离故乡太远,又不敢再返回二州,便在临近几个州充作了农耕劳力,现在是春季,倒是还有些用处,一旦到了冬季,那些地主和乡绅用不到他们,便断了他们粮食,致使越来越多的流民做了土匪,渐渐与那些响马勾结,致使人数越来越是壮大。

      “他们人数众多,朝廷放不下心来招安,只想绞杀,是以便将他们逼到了二州,可二州如今是毕渥占领,他们为了活,便只得将抢来的粮食一半作为‘粮敬’送给毕渥。”

      梁绍说:“幽并二州他们虽然占了,但向来是抢劫一番便退回断马山后,根本没有真的驻扎在蔷城中,他们屠杀了两州之地的百姓,自己的人却根本不会稼穑,所以短期内只能依靠响马,可毕渥是个聪明人,不会让响马永远这样壮大下去。”

      敕摩劫掠大周不假,可大周只是瞌睡的猛虎,他们的首领大君哈炀占领了两州,却不敢驻扎,只派大军守在北部的断马山后,那里易守难攻,可以对着偌大的两州之地流涎顾看。

      “大周如今紧绷着这最后一根弦,这根弦便是傲气,一旦他们将这根最后的弦断掉,双方都要投入巨大的财力和兵力死战,哈炀年岁大了,一直没有立储,他不敢打,也打不起这仗,反倒毕渥这个二子,野心勃勃,前一段时日,京都发生的太学学子阙门请愿一事,我查来查去,总感觉背后似有异族人在浇水,再加上寿安近日被掳,曾言及她在小镇附近见过一个相貌很是出众的敕摩人。攘外必先安内,这朝局不稳,我们想夺回幽并二州简直难上加难。”

      “难道没有一种方式,是可以让大周和敕摩和平共存的吗?”绿漪脸色白了白,“我瞧那些敕摩的孩子被带到大周供人欺辱,也很是可怜,北面的大周流民更是可怜,打仗苦的都是百姓。”

      梁绍没说话,他心里明白,敕摩人与大周之间根本就是世仇,是死结,轻易解不开。往前数三代,敕摩人曾动不动便南下打秋风,幽并二州的百姓被扰得苦不堪言,武帝上位后知将善任,打得敕摩八部近乎灭族,而后敕摩反弹再次壮大骚扰边境,咸奉帝时,由钟一祥老将军挂帅,将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八部重新打散,再然后便是梁铮父子二人和七万镇北军被设计屠戮,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梁绍知道女人向来心软,也不争辩,不走心的宽慰了她两句,便让王朝阳进来带她出了大营。

      绿漪从涪城守备军中出来,一路骑马驰行,不出一日便到了望江。

      而此时,俞幼薇正在为姚曦月涂抹伤口。

      “所以,你是为了泊然哥才离家远行,他如今也在望江,你可想见见他?”

      姚曦月没说话。

      两人之间无声无息了许久,俞幼薇叹口气,将药罐放下,将她袖子拉下道:“你若是不愿意见他,我不勉强,可总要告诉他你曾为他做过什么,牺牲了这么多,难道不值得换他一两句的宽慰吗?”

      姚曦月鼻子一酸,眼眶噙泪摇头道:“我了解他,他或许会因为可怜我而跟我在一起,但他心里没我,他心里装的都是规矩、家训和你,我——”她自嘲似的苦笑说,“我不过是条死赖在他身后下不来的尾巴,人又非小猫小狗,哪里又需要尾巴呢?”

      “那姚家呢?”

      “父亲本就不喜我与裴氏往来,这次我听闻他受旨南下,便想随行,与父亲大吵一架,愤而离京。我花了重金,请了威远镖局的人护我南下,谁知,却在前面的小镇遇到了流民闹事,镖局的人都被冲散了,我身边的镖师只余下三两个,打斗间退到一处陋巷,被人敲晕,再醒来便被带到那里,我原本并不知道那是花楼,因为那两日很宁静,直到后来,那里来了一些敕摩人,我....趁着他们醉酒便逃了出去,可却无处可去,后面又遭追赶,只得委身在那间破庙,今日遇见你时,已饿了一日...”

      姚曦月脸色惨白,“我出了这种事,我父亲的为人你也清楚,是断断不会再容下我的,只怕回了京都,等待我的不是家庙便是三尺白绫。”姚曦月胸腔中翻腾着酸楚和苦痛,突然脸色一变,目露坚韧,挺身跪在地上道,“姚家我是指望不上了,裴...裴大哥,我更不敢再奢望,我知道你手上有太皇太后的人,你帮我报仇,我报答你,我这条命都给你,日后再也不同你争抢什么,你喜欢裴大哥,我...便从他面前永远消失,我只求你能帮我杀了那些人。”

      俞幼薇眸光微动,有些动容。

      两人之间默了许久,俞幼薇扶她起身,“楼里的人我倒是可以帮你,可你方才说,你曾...被迫接待过那些敕摩人,他们身在何处,你可知晓?”

      姚曦月痛苦道:“我不知道,他们似是恨极了我们大周的女人,我记得为首那人是个绿眸。”

      俞幼薇痛恨道:“两国虽是世仇不假,可有什么不能真刀真枪到战场上解决的,竟然这般无耻,对女子下手,这帮畜生。”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