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旧梦》夭色离

2、自作孽不可活

　　那簌簌而下的合欢树，仰望着那飘絮的妃色的花，纯洁而又美丽。那时嫣墨第一次到直隶，所见到的火车站口的景色，那时的她单纯得如同百合。现在呢？浸在脏水里，连香气也褪去，娇弱的花瓣渐渐变了样，残败无可避免的发生。她被经理出卖了，用她的美貌去取悦那些军阀──踏入这间舞厅时，她就感到无可逃避的宿命。

　　嫣墨仰望那些太太小姐，她们可以闲适地玩乐，无须担心是否下一顿有着落。任何人都有追求，而她就希望能平静生活下去，不用为饥一顿饱一顿发愁，不用为昂贵的学费发愁，不用为拖欠房租发愁。嫣墨自认追求的不多，可偏偏有人将她推进漩涡。她不是交际花，不是！她只是名普通的大学女学生，她不过是个学生罢了。

　　莹之呜咽了一声，眼泪仍往下滴。嫣墨终是不忍心，道：“别哭了，你去跟经理说，我去就是了。”莹之听到，为她担心起来。“你要不要紧？那些人全有枪，万一……”不忍说下去，又呜呜哭起来。嫣墨用帕子抹去她的泪，哄她：“没事的，送个酒而已，不会有万一的。”穿上统一的制服，又不施粉黛，这样的嫣墨极纯洁美丽。只是这样，自身也难保。她不想多想，不要多想，也不敢多想。嫣墨牵着莹之的手，正要出准备室，经理来了。气急败坏拉着嫣墨就走。她被拖着，脚下踉踉跄跄。直至到了厨房才止住，一句句话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你迟了多少时间？明明叫你早点儿到，你有听进去么？没听进去又迟到了，也就算了，在准备室里拖拖拉拉，磨蹭个啥？”嫣墨怔了怔，道：“学校放课晚了，急赶慢赶也没赶上早一班，要是经理不满意，请辞退我。”嫣墨每天去舞厅工作的事要是被哥哥与嫂子知道了，又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哥哥总想凭着关系混个不大不小的官当当；嫂子总想当她的“妈妈”，好去卖了，连带她穿金戴银。借这机会辞职，这时经理一定不会同意，可她提出了，经理也不会不放人。即使是几天之后辞退她，也能将这事儿隐瞒住，嫣墨在心里这样想。经理见她爱理不理的样子，将托盘塞给她，吼道：“要辞职明天再说，今天来人，你得做完了今天再给我闹脾气。嫣子，快去。”

　　舞厅里只有台上的露骨表演，舞池里没有人跳舞。喧闹的是喝了酒的几个军人，难得轻松的嬉笑闹骂，不正经地开玩笑耍酒疯。原本半亮半暗的大舞厅，现在光亮的似在办宴会。由于没有这些军官们的家眷，耳边少了莺声燕语，鼻间少了浓香艳粉味儿，反倒令嫣墨觉得奇怪。应该有家眷的场合，舞厅外又布满重兵，听闻政治课老师对于现状的描述，她手一抖，竟差点将酒杯里的酒洒出去。心里咚咚敲着鼓，耳边“嗡嗡”地响，嫣墨开始惊慌。正巧有人招手要酒，迟疑迈开步子，还是走了出去。

　　嫣墨看到了那招手的人，是大帅的副官。见到嫣墨是招待生，愣是吃了一惊，随即笑道：“红酒呢？快给我。林甫再接着喝，酒多着呢，有你小子的份。”林甫是新进卫兵长，年青小子，是个有前途的人。送完酒就应回去了，那副官拉住嫣墨的手，竟往大帅怀里带。温香软玉抱满怀，大帅微笑着揽过她的腰，手不安分起来。嫣墨身子僵硬，嘴里“啊”了一声，脸便像着了火一样红，在这么明亮的灯光下，更惹得那群男人们大笑。林甫凑上来，半眯着眼，问她：“你不是早上那个学生妹？”她点点头，这下干脆把头埋低了。大帅干脆持酒喝下，带着浅浅的酒气贴到她耳边，问：“为什么是学生还要来做服务生？”

　　嫣墨耳朵红得几乎像红酒，他却笑着含住那耳垂，在嘴里吮吸。她没有耳洞，所以他的牙齿在耳垂上滑动不止，惹得她几乎羞得什么也思考不起来。“嗯？为什么？”谢天谢地，他没再挑逗她，放过她的耳朵。思绪猛地冲进脑袋，嫣墨结巴回答：“学费一年要一百五十大洋，父母给不了，只能自己赚。”一百五十大洋对他们来说是极小的钱财，对一户平民家却是几年的生活费。有人嗤笑起来，叫道：“学生妹好好陪着四少，十年学费你都一次赚过来。四少，这小姑娘可爱得紧，小心捧着怕摔了。”说完与周围人哈哈大笑，想必这些人都是大帅的近臣。因为只有近臣，才常常叫大帅为四少。在景华派系上一代──大帅的父亲皇甫迪手中接过了权力，由于行四便称“四少”。大帅上头有一个哥哥，可惜早逝，唯一的男嗣──即大帅皇甫祉季，他成为景华派首，掌控直隶、山东、河南、湖北。

　　嫣墨在心里原本以为这些军人都是冷酷无情的，平时不苟言笑，连笑也是冷到骨子里的。其实他们和平常人没有两样，几个男人一聚便喝酒玩乐。想到这儿，她嫣然一笑，倒像极了开到灿烂的合欢树的花。大帅的手触到了腰际，将嫣墨绕得紧紧的。她一怔，看向其他人。虽有吃喝玩乐的，有聊天大笑的，但气氛总不能以“悦然”来形容。她或许……只是个幌子，供人使唤的靶子。

　　“你叫什么？”他以为嫣墨不过是普通女子，懂一些小聪明，虽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也不过只是对她读过书感兴趣。女子即使在首都直隶也鲜少有读书的，她一个江浙人还考进了女子大学，不得不让他觉得好奇。可是，她不过只是个女子。所以，他想让她死前在给她一个女子最美好的一场梦，让她以为会有美丽的故事，荣宠恩爱。他不信这些，想着令她安静离去，不用担心她的家人。

　　突然嫣墨挪了挪身，在他耳边轻声说：“六点方向吧台后面，七点方向五号桌客人。对了，让我猜猜，谁是你的人？”她苦笑起来，在学撞球的时候没白学，能看出这球路到底往那儿撞，现在竟还能保住她的性命。她后悔没有认真学，使得她并不能完全确定她所指出的是不是敌人，只希望大帅留住她的命。

　　他鼻息间闻到她身上极浅的香气，不是香粉香水这等东西，是原本身上的味道。这样浅的香气，是容易染上其它人的味道。很好，她还名花未有主，他大笑起来，不知笑些什么，似乎嫣墨给他讲了个极有趣的笑话。周围人见他们暧昧如斯，避开了眼转向其他。猛地大帅推开嫣墨，喝一声：“上铐！”立时，舞厅枪声隆隆，摔在地上的她靠住他的腿，躲在旁边。

　　先是左手执枪在正后方开上一枪，那要跳出的人立刻毙命。见状，五号桌两个人掏出手枪，他左手一移，“呯呯”两枪，两人饮弹身亡，手中的枪还未打开保险，可见他速度迅捷如斯。嫣墨见左轮手枪一转，又移至正前方。那时两名匪首已被抓住压在地上，林甫的酒气冲天还清醒地指挥抓捕，瞧的她倒一怔，明白过来──林甫根本是作了准备的，袖间放着一把精致的手枪，以防匪首张敬李陵也藏有武器。张敬李陵也不示弱，在开头时几拳将先冲上去的卫兵击倒在地，正要抢卫兵的枪被人撞开，人便似叠罗汉压住两人，制服了匪首。这么聪明的反击也有失误，便是嫣墨的介入。大帅的策略简单，卫兵制服张李两人，他阻击身后的同党。要有失误也是同党的支援，却想不到嫣墨借这知道了布图。他不便回头观望，以防张李察觉，她成了他的眼睛，为他探明方向位置。她甚至知晓他曾见过舞厅平面图。

　　抓捕计划实施前，大帅拿来舞厅平面图察看，方便布兵，并适量减少张李同党出现在意想不到的角度的可能性。即使这样，也不能使他们放松警惕，于是嫣墨的出现被安排在计划中，她倒好，跳出计划来。原本的幌子现在蹲在地上，倚着他的腿。一点点的油漆味混着皮草味，溢在鼻腔里，嫣墨皱了皱眉，缓缓起身以防晕眩。然后呼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全场人都看着大帅的反应，他倒无所谓。

　　大帅将左轮手枪里的子弹以及空弹壳倒出，只仍一颗在里面。这是俄罗斯轮盘赌，因为不知道是哪一枪膛里有子弹，在听撞针与机械啮合声时，既给人震撼，更有心理上的强烈冲击。每每有这游戏的出现，定有人求饶供罪。大帅笑起来，人的心理就是那样脆弱，四根柱子支撑一个平面，一根柱子倒了，平面便塌了。

　　“皇甫祉季你这小子，敢对我这样，我与你父亲在战场上杀人的时候，你这小子还不知在哪儿？得了权你就这样治我，啊？！”张敬吼道，脸上写满了不公两字。嫣墨缓了口气，瞧向张敬。在政治老师的口中，张敬是把控直隶的各个火车站口与路线，那是在寻死。要张敬谋逆，一把持各个车站节点，说不定还赢了。所以大帅一定会除此人，连带他的余党一并除尽。李陵是张敬的副官，此人武艺高超枪法精妙，可收不拢心也只可杀不能留这祸患。

　　大帅蹲下身，微笑着扳下保险，手指按向扳机。第一枪……

　　空枪。张敬冷笑一声，可掩饰不了额上的汗。

　　第二枪……

　　仍是空枪。张敬嘴唇发白，已经汗如雨下。

　　第三枪……

　　张敬奋力伸出手，将抢到一把遗落在地的枪。由于这次宴会关系，除了卫兵外，军人不可以携枪进入，这也是促成抓捕张李两人的要素之一，也不知哪个卫兵失了枪，造成这一疏漏。大帅思绪辗转间，估计是先冲上来被制服的卫兵身上的。他轻巧一踹，枪飞出手去。那一脚极狠，痛到张敬说不出话来。转瞬，枪顶上张敬脑袋，开下最后一枪。

　　“呯！”撞针撞向子弹后部，引燃火药使弹片飞出，穿过柔软的人体组织，滞留其中。地上的人不动弹了，大帅目光转向另一人。“杀。”一枪而已，血流得满地腥味。嫣墨皱眉离开，他的手拉住她的腕部，进而欺上身，在她耳边呵气，逗她：“你叫什么？”她几乎当时要吐出来，面对着大帅，她仍然要保持住原本的样子。于是她低头，说：“嫣墨，我叫韩嫣墨。”他没有放手，将枪仍给副官，竟扣住她的下巴，想去一亲芳泽。那样美丽的唇，那样浅浅的妃色，那样诱人……他好像有些感兴趣了，对于她。嫣墨恼火起来了，这大帅怎么跟电车上的地痞流氓一样，将手伸进裙底。他要干什么？！知道她绝不会推开他，于是又问：“你怎么看出来的？韩嫣墨。”她碍着身份，不可推他，抬头道：“撞球。”

　　竟是撞球！他大笑出声，回头对众人开玩笑：“林甫，我养的兵还不如一个女学生，你可要好好训练了。对了，看来以后训练还得加上撞球！”他乐不可支不代表她乐不可□□单纯的小脸阴沉沉的，他终于放开她。稍细一瞧，肤色白皙蛾眉如柳，她倒是活脱脱的古代美人，那样深邃的眸子耀若星辰。嫣墨，不就是那嫣色浸于墨中，纯黑的墨里勾勒出一抹妃色，连墨色也妩媚如斯。

　　林甫应着，扫了一圈舞厅的布局，突然一怔，见到在外徘徊的人，突然出了去。大帅喊住他，道：“林甫，林甫！”他似乎没听到似的，推开卫兵，拉住一个服务生，喝道：“林莹之，你离家出走这么长时间，你知不知道家里有多急，你都不跟家里通个话吗？”莹之和林甫是兄妹，她闹脾气离家出走，林甫曾将整个直隶翻了一遍就是没找到，都想去周边查查，结果竟在舞厅里发现了自己出走两个月的任性妹妹。

　　莹之见到林甫，一改平时懦弱，回他几句：“那不是我的家，你要当那是家，就别认我是你妹妹。我没有那样下贱的母亲，没有！”说着说着，终不忍哭出来，脚跺向林甫的军靴，趁他不注意，逃了出去。嫣墨是第一次见莹之那么失态，也随林甫追出去。手一拉，她挣脱不了，他拉着她。“一家又一家的难，你也甭凑热闹。”嫣墨定了定神，只道：“大帅，今儿的宴会结束了吗？我下班，可以离开了。”然后定定看着拉住她的手，指尖的茧子烙进肤色里，带出一丝妃色，极美极美。大帅见她这样，并不明白，只当是他将她当了幌子而恼，他向她许诺：“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有事尽可以找我，现在各位都认识了你，只要你跟谁说一声，就尽可以提要求。”

　　大帅最后是放了她的手，嫣墨看见已经被吓得半傻的经理，只说：“我辞职。”其他服务生或冷嘲热讽，或阿谀奉承，或不理不睬，迎着她回准备室。到了准备室，嫣墨几乎脱力的倚在门上，滑到地上。手指这时颤抖起来，冷汗如雨下般滴到衣服上，几乎半湿，鼻息依稀残留那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她掐着喉咙干呕起来，似乎这样就可以将一切污秽洗净。这怎么可能？一个人在眼前脑浆崩开，能轻易将其抹去吗？他可以，她是怎么也不可能的。迷茫中换上自己的衣服，浅蓝衫子黑布裙，任谁看这都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学生，谁能想到，她刚刚目睹了一场杀人。人，还真是虚伪的动物，换上一套衣服，便可成为另一种人。

　　靠着墙，嫣墨终于将脚步挪向了后门，等待她的仍是那两个一等兵与一个冷漠的少尉。他鼻子里轻哼，语气却恭敬：“大帅请你去一趟，请至舞厅门口。”她被当成那种女子，那种交际花！凭借美色凭借年轻，依附男人的藤萝。她打开掌心，蜿蜒而游的掌纹不是人一生的命运吗？明明紧紧握在手里，为何任他人掌控？少尉见嫣墨神色游离，又一次提醒她。只见他胡乱点头，走了过去。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影子被拉得极长极长，有如命运的线，即使千回百转，却仍要回归终点。

　　还未走到舞厅门前，亦有人为她领路，直至到一辆车前，才退下。又有一人为她开车门，请她上车。嫣墨抿了抿唇，惨淡的脸色又如白纸，连唇色也少了一抹嫣红，多了一抹灰青。“韩嫣墨，上车！”大帅见她迟迟不动，命令的语气不住一喝，她才缓过神来，上车坐下。他摒退众人，留她在身侧，质问：“你恼成那样为了什么？”他要一句真话，甚至让卫兵全部离开。她一听，干脆撕破脸皮：“原本是林莹之要送酒给你们，原本是她要被当幌子。大帅有没有想过，她会死。子弹是不长眼的，混战之中她要伤了，林甫也不会效忠于你的。即使是最弱小的草也有活下去的资格，凭什么要为这事丢了命？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气急了，她讥讽其他来，狠狠地嘲笑这个不把人命当命的人。大帅知道林莹之，她是林甫的亲妹妹，林甫很宠爱这个妹妹，还为找她翻遍了整个直隶。要她死了，林甫真会叛变吧。一念之间的调换，她帮了他。“为什么会替代林莹之？”嫣墨想也不想，回答：“林莹之是我的朋友。”

　　朋友？朋友是这般的？朋友应是在你背后捅上两刀，在你面前称兄道弟，在你成功虚情假意，在你失败无比奚落。这就是朋友。大帅看进她的眸子，瞳仁里一丝月光的影子增上了一份冷一份漠。她瞧着脚下的月光，良久不出声。这样的她，吸引了他。“走开，离开这里，立刻！”不知怎的，他火了，吼出声来。而嫣墨只瞧了他一眼，竟连害怕也未显出，遵照他的话──起身，下车，关上车门。车外有人迎上，是大帅的副官，他没有说话，趁人不注意，塞给她一张字条。

　　风刮起来，一丝一丝吹进嫣墨的衣服里，极冷极冷的感觉涌上心头，连额上也出了很多汗淌下来。她用那样的口气回了他的话，也怪不得他这样暴怒。不知为何，她一顿，仰头看向今夜的泠泠月色。那样的月圆花好，不过只是表象罢了，明日又会起风波了。这样平静的生活，又会消失吗？

　　大帅良久良久没有说话，坐在车内，不许人靠近。下意识的仰头望天，瞧那月光，如水一样的清泠，光线流转，似乎能晒干净一切似的。

　　望着清冷的月光，脑海里只是反复回答他说的那六个字。

　　“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