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过是女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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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里，火车站旁的合欢树随着风上下摇动，一阵又一阵。粉色棉絮似的花如浸在水里的丝絮，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在空中浮动。簌簌落了全身，有些痒却如旗袍新绣上花样，纹理丝丝清晰。呵一口气，倒似给了它们生命的活力。
韩嫣墨正在车站门口等人，蓝色棉布衫子和黑色及膝裙正是当时她这样大的女孩儿们喜爱的打扮。嫣墨是江浙人，那儿的女学生都是这样穿的，而她也一样。后来江浙战乱，军阀允凌派系吞并了这块──于是嫣墨被母亲带到了其它地方，迂回辗转竟遇上了父亲。在后来便是父母在江浙乡下定居，而嫣墨只身一人来了直隶。
直隶有全国最好的女子大学──圣洛特女子大学。天性聪慧的她从小学读到大学，门门都是第一名，样样精通拔尖。现在她离毕业没有几个月了，也准备找一份教书的工作。
韩嫣墨皱眉看看门口，又抬头瞧那门上的洋钟。明明过了时间，车已经到站了，连乘客也陆续出站，可她仍未见到自己从家乡来的哥哥韩子全以及嫂嫂陈氏，她想了想，找到车站站长。这车站长曾去过圣洛特女子大学讲授过课程，又是嫣墨接待他的，车站长很看重她，说她定是可以出人头地的。
出人头地到免，平静生活是真，经历过战乱的她只望着安全，没想过干出什么事业来。
那车站长见到正扫视大厅的她，招招手让她过去。还笑着与她玩笑，道：“韩小姐，这是在做什么？来找自己的情郎呢，我这小小车站有没有呢！”嫣墨苦苦一笑，询问道：“车站长，十点的一班列车误点了吗？我哥哥是乘这列车来的，我在找他。”
车站长一停，脸色变了变，凑近轻声道：“这列车正在严查，你可要等等了。连大帅也来了，派了许多兵将车厢翻捣个底朝天，似乎是在找一批违禁品。你哥从江浙来，必定要被盘查清楚。”略略一停，又继续道：“我呆会儿将你哥找到，让人送你哥过去。你今天应该还有上学，早些回去读书，可别耽误了学业。你这女孩儿是个读书的料，千万别在缺课了。”
韩嫣墨却摇摇头，有些固执地朝出站口瞧，没看几眼竟变了脸色。她回头问：“大帅怎么查这列车？我哥对这儿的规矩不甚了解，连大帅也不知道，他查到哥哥，万一哥哥又不会回话，那该怎么办？”车站长知道她家在江浙，口音与这并不相同，可能听不懂话而出现什么误会，越想越不对劲，带着嫣墨跑进了出口。
门口卫兵不让进，车站长好说歹说过了，也没有用。嫣墨向内张望，瞟见哥哥与嫂子被全副武装的士兵架住，惊呼出声：“哥哥，嫂子。”又瞧见一个人挥了挥手，卫兵才放他们两个人进去。低头前她瞅了一眼军服领子上的军衔，向那军衔高的一鞠躬。
“四少，这女孩儿……”挥手让嫣墨进入的人必定是副官，位不高却能站在大帅旁边，也只有这一个人。他瞧出陈嫣墨不同于其他人，出于警惕盯着她。像是衣服里有什么不自在，嫣墨有些怕的退了半步，看着地上行李被翻得七零八落，想到哥哥可能是不清楚这景华城的规矩，才会被抓起来。想当年自己也是这般过来，想了想，才冷静地抬头，平视前方。金黄的流苏密密地斜陈于身上，两只皮带交叉挂在身上，垫在流苏下，扣子一个个正扣好，一丝不苟的像去参加宴会。地上的军靴更是干净如新，没有一点儿污泥，将深色军服牢牢围住。
“大帅，这是我的哥哥和嫂子。”嫣墨知道，不奉承不倨傲才是最好的，“他们从江浙的乡下来的，不知道成立的规矩，请大帅查完之后放了他们。”以为这样解释没错，那副官却咄咄逼人起来：“不懂规矩不早知道要教吗？放了他们，光他们骂了什么都听不下去，还放！屁，做梦。”这话一点儿情面都不给，让嫣墨脸红了红，低下头去。即使被骂了，仍是倔强的咬住嘴唇，皱了皱眉。
一想，她发愣的扫向一旁埋头的哥哥嫂子，想责备又忍了下来。可她毕竟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不安地拉住衣角，正想驳了那副官的话，听到一句问话：“你是什么学校的？不上学跑来接人，学校不会有意见？”抬头对上一句骂声，只能又低下头去。
“看什么看？是聋了还是聋了，快说！”听到这声喝话，嫣墨惊慌点点头，声音里还是有丝惶恐：“我是圣洛特女子大学的四年级学生，是向学校递了申请得到批准才来的。”见那大帅并不表情，仍低下头去。“放了。”听到这句命令，嫣墨猛地抬起头来，又向他和那副官鞠一躬，道：“谢谢，谢谢。”说着，一旁被压的哥哥嫂子竟跪下来谢恩。
等到所有士兵散了后，哥哥韩子全小声冒了句：“要能在这人身旁做个在小的官也愿意啊！”嫣墨瞪了他一眼，提醒他：“哥哥，这儿不是家乡那儿，人人都看父亲给面子。别想攀那官，没点儿军功连个小兵也当不了。”嫂子陈安红白了嫣墨一眼，转向韩子全：“子全，看你的了。”每每嫂子唆使哥哥什么事，一定和钱、权、面子有关。嫂子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心里总对那些个太太小子感到不服气，妄想有天攀上根高枝，想麻雀变凤凰。冲着她那见人低就踩，见人高就捧的，明白人当然不会搭她。不知哥哥怎么了，和她好上了，父亲母亲看不过两人这“地下恋情”，应允了婚事，还送了一百大洋作为聘礼。
至此后，稍有不顺心，嫂子总拿哥哥说事，似乎她是少奶奶，哥哥是奴才一样。韩嫣墨不喜欢这个嫂子，但凡事总忍让，可她倒得寸进尺。受到白眼的待遇多了，嫣墨也就过了算。久而久之，嫂子竟然觉得她好欺负，非要她去嫁个白痴挣一笔聘礼钱──原来嫂子在外夸口有根粗链子，那些个人逗她要拿出来看看，嫂子没钱就打嫣墨的主意。结果父亲一拍案，生生气的咳嗽不止。母亲劝嫂子，还碰了一鼻子灰。听母亲说骂得难听，父亲就差没端枪杀了她。
从此两家分了主，父亲母亲住村东，哥哥嫂子住村西。这话一传就难听，可两家生生忍了下来。之后，嫂子听说嫣墨来了直隶，老说着要她开证明也让他们迁过去。嫣墨不过一个学生，哪儿什么开证明的资格，每说一次就遭骂一次，骂的“婊子娼妇雏妓”难听死了。嫣墨忍着这话，给他们托人办了特别通行证，先让他人进了直隶再说。直隶是军阀景华派系的主都，官邸在景华路，于是对外成为景华官邸。这一派在全国实力堪强，进出直隶都极难极繁。能够弄他们进来已不容易。
可嫂子不满意，嘟哝着说：“这儿算什么，以后我要住大豪宅。”每每说到住什么房，穿什么衣，戴什么首饰，总会只提及自己从不提哥哥，有时候觉得嫂子是看中哥哥的钱，不是哥哥的人。嫣墨为他们理好行李，抬起来就走。车站长见嫣墨的哥哥嫂子竟这样，忍了忍，叫了车送他们去了。似乎嫂子天生认为嫣墨就是个跟男人赚钱的好料子，总嫌她不会化妆，穿得不艳丽，非得嫣墨和她一样风骚，好去搭上一个有钱的男人傍着，拿了钱就散。
“那车站长对你怎么样？”嫂子压低声音问同坐后排的嫣墨，“他每月赚多少？家里妻妾几个？不行，你还未□□，要找个有钱的开你的苞，我看最少要五百大洋才行。”这下都想着将她给卖了，好去真弄一条够粗的链子戴着去炫耀。嫣墨叹了口气，让那车子转弯。
车子是车站长派的，司机也尽职将行李搬出来。嫣墨道了谢，就靠哥哥嫂子去他们暂住的房间，月租金十个大洋，也合算了。嫣墨住在拐弯处的房子里，租金远比他们便宜。将那行李拖进房间，哥哥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吆喝道：“嫣子，给我端杯茶来，我渴了。”说着，布鞋一脱腿盘在椅子坐着。而嫂子嘴里絮絮叨叨，说：“你这么没力气以后怎么服侍男人，速度快一些，泡杯茶给你哥。”嫣墨应着去烧水，又冲水泡茶。乱七八糟一耽搁，就到了下午课程的时间，嫣墨打了声招呼便赶了电车去学校。
等她急忙赶到学校，一堂课正上到一半，她闯了进来。对老师解释完缘由，老师点点头让她归位。学校里老师都蛮喜欢嫣墨，她成绩好又性情温润。同桌阮玉灵待她坐下后将比寄给她，压低声音道：“今天的笔记全在这儿了。”嫣墨微微一笑，感激地向她点点头。老师指指板书，道：“这些很重要，你们要用心记下，明天我要抽查部分同学。”女生们都紧张了起来，因为接下来就是昨天笔记的抽查时间了。这门课的林老师极严格，是这所学校里老师中极少的男老师之一。原本物理就难得很，嫣墨学起来也极吃力──啊，她被抽到默写板书。
接过老师手上一截长粉笔，她开始默写。一笔笔娟秀的字布满整个大黑板，每写一字嫣墨都紧张的有些出冷汗。概念、公式、推导、实验，每一步都极清晰，想必有整理一番的样子。等她最后一笔写完，林老师点点头，道：“写得好，韩同学。”严格的老师总不常夸人，一旦夸人必定让他很是满意。嫣墨听了，微微一笑，回道：“谢谢老师。”之后林老师又点下一位同学，好像世间都是这样的规律，第一次总会担心，第二次以后就顺风顺水。果然，第二位同学不再那么紧张，镇定自若将板书默在黑板上。
来不及抽第三位同学，林老师便早了几分钟放课。借这短短几分钟，嫣墨正好将笔记抄好，一旁的阮玉灵嗔笑：“嫣子，就这几分钟别抄了，这本子你今天拿回去抄，明天再还我。”她摇摇头，分秒必争地抄阅上午的笔记。她们笔记统一是以日期来分，不像其他是以学科来分。要是嫣墨将玉灵的笔记带回家，她没法复习，要被林老师抽查，玉灵要被罚抄的。况且嫣墨天天打工，哪能抽出太多时间来抄，能在学校完成就应做完它。
玉灵笑了笑，和后坐的同学聊起了天。她是直隶有名家族阮家大小姐，并不像嫣墨，因为她读女子大学就为了张毕业证书而去，为她嫁妆加点分量。平时玉灵多都参加宴会或是出游，对成绩也不加关心，一直处于班级中后水平。由于学校受阮家资助，也不查阮玉灵的成绩，重大考试都放她过。嫣墨是羡慕玉灵的，可这样是会懒惰下去的。
接着三节课分别是两节数学和一节俄文，都是嫣墨喜欢的课。似乎不一会儿，整个下午就与她道别，夕阳的余晖洒下来，让她不自觉看向窗外。那样的落日余晖极美，什么人都不可能调出这样美的颜色，这是大自然给予人的恩赐呢。原来圣洛特女子大学是一所教会学校，在清末时建立，后来民国政府接管了学校，将其改造为大学。可每间教室总会染上教会的味道，乳香没药味总能被鼻子捕捉到，像是夜月下点燃的一炉香，弥漫整个屋子的冷香。
嫣墨失神地望向那样的美景，连林老师进来也未发觉。等林老师提醒她，嫣墨才缓过神来，问他什么时候了。林老师从怀里掏出怀表，告诉她：“五点不到。”嫣墨“啊”了一声，理理书包，匆忙打了招呼就出了教室。林昊琅见她微红的脸，心里想着，她可别迟到了。
迟到了，迟到了！嫣墨乘上电车的时候就知道，于是无聊地扯着衣角，想着难得迟到而已，想了想，心里也平静下来。夏天天亮早天黑晚，所以五点多了还是那么干净的天空衬着傍晚的黯淡，一点点淡下来，她见那景色，淡定下来。圣洛特女子大学在北区，而嫣墨工作的舞厅在闹市区南区，一南一北要近一个小时才能到，况且又是下班高峰，最怕挤不到车。现在她一手拉着杆，一手抱着书包，随着车子的晃动一前一后，又一前一后。进了闹市区，又换上一批乘客，这时嫣墨便会恼起来。在半暗半亮的情况下，总有人占她便宜，她有次踩那人的脚，还被人勾住脚。她想坐班清静车也不行，可是……今天怎么了？没人动手动脚，没人色迷迷盯着她。戒严？她脑海里闪过一个词。
嫣墨记得舞厅经理要求所有人必须早到，特别是自己，似乎有什么重要客人来舞厅消费，连他们也一惊一乍的，让经理板着脸训话。可是，已经迟到了，也就算了，最好她在后面递递茶水红酒，不必挤进每个桌子陪着笑脸给人送茶端水。舞厅经理挺喜欢她，总让她招待重要客人。这间舞厅算是闹市区比较干净的舞厅了，一个月包一顿晚饭工资六十大洋。嫣墨是从下午六点做到晚上十点，工资比其他人略少，可足够嫣墨的花销了。三年前来这舞厅，就是为了付得起一年一百五十大洋的大学学费；现在与这舞厅熟悉了，并不想离开──那样的花花世界，是吸引了嫣墨，她在外围看那些人的来来往往、花天酒地，时时看这人生百态。
电车到了站，嫣墨走下车，习惯地看那闪闪烁烁的霓虹灯──是舞厅的名字，大世界。然后朝旁边兜过去，由后门进入。后门口守着三名卫兵，她一瞥，两个一等兵，一个少尉。甚至连这里也有戒严，她停住了脚。那军衔高的少尉喝住嫣墨，她将一张纸递过去。少尉扫了一遍，对了对个人信息，冷漠点点头，身后的士兵立刻放行，她微微一笑，算是打招呼。
才进准备室，她才放下书包，换上服务生的服装。服务生的衣服是仿洋装的式样，衬衫短裙。突然，林莹之闯了进来，急促地呼吸着，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些什么。嫣墨拍拍她的肩，让林莹之慢慢说，这时她竟“呜啊”哭了出来，鼻子眼睛揉成了一团，眼泪不住地往下落。见她这样，嫣墨拿出干净的帕子，给她擦脸。
“经理，经理要我去给那个人送酒，不要不要，他腰间有枪，我要是一紧张，不小心洒了酒，还不被杀啊！”她边哭边拉嫣墨的手，“你去好不好？你又细心又谨慎，不会有事的。嫣子，求你了！”她哭成这样，嫣墨有些不忍，抱住她，看着地上的影子。室外的月光射入房间，有一些漠然的冷 。
“我答应你。”她放开莹之，笑着看那星夜中的圆月。美丽的月亮也有亮丽的余晖，那种温润也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月光温润如华，阳光耀眼如金。
嫣墨笑得极为无奈，看向莹之，点点头。眼里的一丝情绪，淡下去淡下去。她应该早就知道，在这里，女人天生就是被男人当玩物禁脔的。即使她再聪慧再厉害，对于那些男人们来说，也不过是女子而已。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不过是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