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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识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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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更夫在乐家巷拉长了嗓子吆喝,他皱皱鼻子,隐隐约约闻到不知哪院儿飘出来的香气。
他心里骂这贼老天,“嘿,穷人都要干死热死了,老爷太太还烧香料呢。”
黑影从他头顶跃过,更夫一无所察,继续沿着长长地的街巷敲梆子。
“据说这香料一两银子才一小块儿,七姑可真舍得。”
长青居里,丫鬟蹲在铜火盆边,蒙着口鼻扒拉里面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
松枝儿在底下烘着,满院子都是异香异气。
她小声抱怨,“咱俩什么命啊,大晚上轮着咱们跟这儿烟熏火燎,我中午才洗的头又熏的脏了。”
另一个丫鬟被这冲脑袋的香气呛了一下,咳了半天才说:“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七姑说这是能让人强身健体的好东西,在院子里烧烧,大家都能好,往后你想烧还未必轮的上你。”
安止落在西厢房屋顶上,把两个丫鬟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
他闻着空气中庙里十文钱一大把的“上品檀香”香气,心想,“也不知丫丫又被哪个走江湖卖大力丸的骗了。”
夜风吹的人很舒服,他大模大样支楞着一条长腿坐在屋顶,随手叠了一张纸条弹出去。
在纸条飘落之前,一枚银镖脱手而出钉上纸条,直奔正房廊柱。
不知道那些极厉害丫鬟哪儿去了,长青居竟没人注意到那枚镖,只有烧火丫鬟茫然地抬头。
“哎,你刚才听见一声儿响没有。”
另一个摇摇头,“你别管什么响不响的了,咱俩回去吧,这香也忒呛人了。”
安止看着正房窗纸上人影动来动去,满院子少说几十个下人竟无一察觉着他,不禁暗骂这群饭桶。
终于有个大丫鬟出来了,安止想看着她取下纸条就离开。
但那丫鬟出来泼了盆水又转回去,愣是没看见廊柱上的冷光。
安止活活气笑了,随手掀起一个瓦片,要砸到地上引人注意。
浑身使不上力气。
他心知不好,强努着提一口气要跑,却只能眼睁睁看一张大网铺天盖地兜头罩下。
暗处的六巧带着人翻身跃出,几人合力一拉,安止被捆成粽子一样蜷在屋顶。
“别挣啦!百味门新出的好东西。”
六巧十指翻飞给他打了一个杀猪结,得意地拍拍手。
那香料配合草参汤确实能强身健体,但是不喝草参汤,就是上等的软筋散。
“你偷袭一回还不成,非得回来找死,我可怎么说你好呢。”
安止冷笑,刻薄的宦官声气。
“在下第一次来贵地,不想衡山派弟子也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此时六巧已经把他提溜到了正房,笑嘻嘻地说:“能赢就行了,管他什么手段。你也别蒙人了,七姑一直等着抓你呢。”
正房角落里站着四五个人,全是练家子。
安止知道自己托大了,被人瓮中捉鳖。
六巧带人把他从渔网里剥出来,扔进太师椅里,手脚分别绑在扶手和椅子腿上。
安止身上一丝力气也无,只能任人摆布如搓弄小儿。
过了一盏茶功夫,丫鬟挑开了帘子,乐则柔从内室转出来。
她只穿着樱草色的绛云纱齐胸襦裙,头发用银钗挽起一半,剩下都披散在身后。
这身打扮与她平日决然不同,安止不由看得有些呆。
她身后的鹅蛋脸丫鬟沉着一张脸,阴毒地盯着安止。
“你们都下去。”
乐则柔在上首太师椅坐定,用帕子隔着手捏起从廊柱起下来的那枚银镖把玩。
那鹅蛋脸的丫鬟不情不愿,“七姑,这贼人……”
安止几乎立刻知道她就是玉斗,不由眯着眼打量一遍。
玉斗立刻恶狠狠地盯回去,恨不得将他磨牙吮血。
乐则柔没注意他们眉眼官司,挥挥手,“下去吧。”
玉斗恨恨离开,脖颈青筋暴起。
人都走了,屋子里只留下乐则柔和安止两个。
乐则柔也没急着“审贼”,安止更不着急,他第一次有机会仔仔细细看她,恨不得光阴停住,黄河止流,永远停在湖州这方小院里。
“小心六皇子,勿出门。”
过了不知多久,乐则柔打开纸条念出声来。
她一笑,亲自解开安止的蒙面巾。
“安公公,别来无恙啊。”
安止意态从容,丝毫没有我为鱼肉的窘迫局促,似乎被绑得不能动弹的人不是他。
他吊着脸笑,“七姑好,恕咱家如今不方便给七姑请安。”
“安公公深夜来访,我只好如此招待。”
“您这纸条,有何深意?”
安止方才这一会儿已经想好对策,他洒然一笑,烛火下像是纸人画上去的笑脸,阴森森的。
“咱家是想跟七姑交个朋友,日后也多条路。平时不方便来往,只好出此下策递个投名状。”
两人相对着笑,各有一肚子思量。
乐则柔心想我就陪你这个混蛋打花腔,我花不死你的。
她惊讶地用帕子捂住嘴,“瞧公公这话说的,则柔不过一闺阁弱质,公公却是皇子殿下身边的红人儿,哪儿有您给我递投名状的道理呢?”
安止向她的方向偏偏头,难为他全身不能动弹还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模样。
“六皇子想与七姑合作,七姑也该在六皇子身边有个心腹才是。
咱家不才,好歹也能听听风送送信,只求他日咱家失势时七姑能赏口饭吃。”
乐则柔在心中冷笑,打小儿你坑我时候就这副德行,十年过去还新鲜呐!
她笑着拍手,微微向前倾身。
“安公公果真是名不虚传,这话说我心坎儿上了。六皇子许我妃位,我如今正愁殿下身边没个体己人儿帮着照料,安公公倒是解了我难题。”
灯烛幽幽地亮着,火焰不时跳动一下,如长矛的红缨。
安止定定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人,如坠冰窟,本就苍白的脸色随着她的话渐渐变得异常灰败。
他根本不知道六皇子单找高隐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高隐之前又是如何与乐则柔许诺的。
没等乐则柔说完,他已经绷不住那张死人脸,勉强笑道:“妃,不过是说好听点儿的妾,七姑真要,谋妃位?”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
往事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般转。
初入宫那两年,他是真不想活了。如果不是想到世上还有一个小小未婚妻,他恐怕熬不过去那些鞭打和辱骂。
后来,后来他听说她订亲。
她是她和世上唯一牵绊,偏连这牵绊也要夺去,彻底压垮了他。
他恨命运,恨皇帝,恨自己……他恨的太多了,索性将一切恨推到她身上。
恨乐家势利,恨她不愿等他。
挨鞭子时,被辱骂时,他全是靠想日后如何报复乐家才撑过来。
凭这股缥缈的恨意,他迈过了冷宫深不见底的长夜,活成了太监安止。
如果她真忘却前尘也就罢了,偏又说:“外子人很好。”
她说:“倒没什么易不易的,左不过心甘情愿罢了。”
她夜晚喃喃私语都是对着他。
······
对她的爱恨贯穿他十年,生长为重台千叶一株罂粟,又被她催开毒艳的花。
他以为自己能短痛一次连根拔起,在此时才发现那花根植于他的骨骼,枝蔓连着他的血脉经络。
剥不尽,斩不绝。
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嘴角永远噙着三分笑,眼中蕴冷锐的剑光,即使低眉敛眸,一身寻常女儿家的衣裳,也掩不住她骨子里的杀伐与傲气。
这样一个姑娘,你凭什么让她等一辈子,再说了,你不是也想让她嫁人吗?
他心里苦笑,强打精神说:“妃位,终究不是最好。”
乐则柔见他这般灰颓模样还要嘴硬,又心疼又气恨,但面上丝毫不显,她捧着茶盏慢慢呷一口,神色十分温和。
“您也知道我这样子,能嫁出去就要念阿弥陀佛,哪顾得上什么妃妾名分呢。”
“要不然,我今年刚十六,要是活到六十岁,就还要为我那未婚夫守四十多年,怎么打发长夜漫漫?”
她直直地盯着安止眼睛,不疾不徐地逼问他。
“您想想,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嫁出去、妃妾、打发长夜……
安止眼聋耳花,浑身一挺几乎要挣起来。
但他中了软筋散又捆了手脚,瘫倒在椅子上形同木偶。
“我,必让你当上……”
安止的声音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
乐则柔希冀地看他嘴唇张张合合,手攥着椅子扶手,指节青白。
半晌,他极艰涩地干咽了一口唾沫,“皇后。”
这句话似乎透支了他本就不多的生命力,他垂着眼皮,如果不是胸口些微的起伏能直接拉到义庄埋了。
乐则柔的手骤然松了劲儿,她早知会是如此,但还是压抑不住失望和委屈。
她突然冷冷一笑,重重将茶盏墩在桌上,镇出好大一声响,
“安公公未免太高看自己些,六皇子身边已有高先生帮我,用不着公公费心。”
“我不缺谋士不缺心腹,您说,我今儿要是这张纸条送到六皇子跟前儿,是不是明儿个就能得着六皇子欢心?
别拿虚飘的哄我,要想活命就想辙换个别的吧。”
安止垂着头,不言不语。
“安公公。”
过了不知多久,乐则柔忽然款款起身走到安止身前,纤纤细指挑着安止下巴端详,把他从脸到脖子摸了一个遍。
安止实在是心如死灰,否则一定能察觉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她微微附身把女儿香送到安止鼻端,错头在安止耳边轻柔地说:“我也知道什么妃子皇后不过是空许愿,不过我倒是有一出燃眉之急要安公公来解。”
“公公若能办好了,咱们自然是朋友。”
安止看她鲜红的嘴唇在眼前弯弯笑着,觉得自己不过是个小丑。
但他已经不是那个问“为什么不能”的小少爷了,他也舍不得问。
他长长地透出一口气,难得不是那副阴阳怪气腔调,“六皇子并非良配,我帮你找……”
乐则柔笑容更艳,眼里尽是冷光,她食指抵在安止唇上,“哪儿用得着别人?我瞧安公公长得就不错呀。”
她转身坐在安止腿上,轻纱裙摆撒了一个弧形,揽着他的脖子问,“安公公看七姑可算漂亮?”
安止愣住了,吊梢眼睁成了瑞凤眼。
“安公公,当我的入幕之宾可好?”
“你,你…”
安止目瞪口呆,宫中和内侍走影儿的嫔妃宫女向来不少,为的是深宫寂寞,还有太监能在份例上照顾些。
他不是没遇见过女子跟他这么表示,但他看不上,没想到乐则柔会这样跟他说。
那她说的外子又算什么?
自己又算什么?
他声音都在颤,“七姑要杀要剐随意,何必扯些不相干的。”
乐则柔闻言仰头大笑,红红嘴唇笑得像一朵食人花,
“相不相干要看公公想不想干啊。”
安止气的手都抖起来,只能你你你个不停,看的乐则柔心头畅快。
“啧啧啧,看来我们安公公不愿意呢。”
乐则柔弯唇一笑,侧头用脖子蹭他喉结,咬着他耳朵低声问:“那林彦安愿意吗?”
“嗯?”她尾音带着一把小钩子,又娇又哑,但落在安止心上无异于一道劈雷。
像是被人施了咒,安止瞬间浑身僵硬,目眦欲裂。
乐则柔也不笑了,眼神刀子似的剜他,“还你你你,我?我怎么了?我以为我未婚夫死了,安安生生守一辈子,但他还活着!他不肯告诉我!”
想起这些年的噩梦,这些年的泪水,和他刚才装聋作哑,委屈和愤怒再也压抑不住,她发疯一样捶着安止肩膀胸口。
“林彦安!你个没良心的!你既然活着,怎么连个信儿都不给我送出来!你个乌龟王八蛋!”
安止怔住了,任她捶打。
乐则柔打着打着突然停手,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哭的鬓乱钗横口脂花成一团。
“你敢给我舍命挡刀,就不敢来认我吗?”
安止下意识想反驳,“我没……”
“那脱了衣服看啊!肯定有疤!”乐则柔说着就要扒他衣服,安止连声阻止,只能承认救了她。
乐则柔哭得更大声了。
“七姑。”豆绿听她又骂又哭,在门外不放心地叫了一声。
“别,别进来。”乐则柔一边哭一边说,中间还打了一个哭嗝儿。
玉斗阴沉沉地站在门外,几次拔剑,但拔出不到一寸就又收了回去。
事已至此,安止在心中长长地叹息,打叠起精神拿那副半阴不阳的腔调对付乐则柔,无奈干涩的嗓音像是吞了木炭。
“七姑认错人了,咱家不知什么林彦安,咱家贱名安止。那日救你纯属碰巧。”
乐则柔看他一副抵死不认的模样,连说了几个好字,抓起那张纸条问他,“这是你写的吧?”
这无可辩驳,安止认下。
乐则柔想哭又想笑,“你以前,有几张功课被墨染了,你没拿走。”
按说十年过去,一个人的字会发生很大变化,但安止是一个内官,日日伺候人琢磨生死存亡,哪有时间和精力练字呢?
乐则柔时常翻看那几张功课,看见那张纸条时一眼就认出是林彦安的字。
安止顿住,彻底没了言语。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外面打起了三更梆子。
安止不再和她争是不是林彦安,他不能出来时间太长,正色道,“你听着,六皇子已经知道你手里的消息网,他和高隐打算给你下药设圈套。”
“你什么都不用管,这些天不要出门,六皇子过不了两日就会离开湖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