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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惊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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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成管事来了。”
乐则柔闻言十分惊讶,忙让人请到前院花厅看茶。
成管事是个五短身材的魁梧汉子,须发斑白,粗袍布衣不掩其精悍之气。
他从永昌元年就负责乐六老爷在靖北关一带的商行,到了乐则柔掌事,甚至将漠北一带全权托付于他。
他不顾乐则柔阻拦,非得先磕个头请安,“七姑,礼不可废。”
乐则柔亲自将他扶起来,让到一旁太师椅上。
成管事知道这侍立的四个丫鬟是乐则柔心腹,不需避讳,抚膝道:“七姑,自从去年立秋,党夏人就私下大肆收买草药。
我们本以为是为过冬做准备,但他们过了年还在买,粗粗算来已经是个巨数,且这些药多为止血消炎的。
小人思来想去实在不放心,私自做主关了靖北关一带的铺子,清了货就回来了。”
十七年前,党夏人大败于靖北关,定国公陈威帅兵三十万众直取党夏王庭,几乎灭了党夏一族。
自此党夏附属大宁朝,纳岁币割城池,俯首帖耳无不顺从。
乐则柔仔细听他说完,心头已经乱跳如鼓,半晌才道:“成管事做的很对,回头传信让漠北的铺子都关了,货物怎样在其次,让咱们人马上撤回来。”
成管事眼眶有些热,他再次跪下。
“我替漠北的伙计们谢七姑慈心。”
这次没用乐则柔扶,他自己站起来道:“不过现在正是六月,党夏人忙着放牧,不一定这时候打进来。靖北关有定国公抵挡,要是真打起来再撤不迟。”
乐则柔缓缓摇头,“漠北兵权在定国公手中,但定国公今年已经六十五岁,三个儿子都战死,不知道还能点谁的将。”
大宁太多年没打仗了,老一辈已经打不了,而年轻人未曾被战争历练过,和党夏铁骑对上,胜负难定。
“一旦党夏人打进来,靖北关不一定能抵挡多久。”
“都撤回来吧,就当给放个探亲假,打不起来最好,什么都没命重要。”
成管事走后,一只鸽子从长青居飞往京城。
……
晚间,乐则柔去书房取出舆图,从靖北关到京城各处关卡看了一遍,三更方歇。
次日一早她叫来温管事,“你带几个人,四处去收购粮食,越多越好。行事务必隐秘收敛。”
她让玉斗递给温管事对牌,“去我账上支领银子,先买五万两的。”
温管事目瞪口呆,捧着对牌如捧火炭,“您这,这,这,这也太多了,五,五万两银子的粮食,咱们到时候放哪儿啊?”
乐则柔的语气疲惫而无奈,“党夏人不老实,今年又怕是要大旱,他们养活不了牛羊,要打仗啦。”
“大军一旦开拔,粮草和布匹都要准备,咱们得早做打算,湖州城不能再人吃人了。”
乐则柔又故作轻松地说:“到时候我把粮食高价卖出去,五万两就能成五十万,一本十利,多好。”
温管事苦哈哈地笑,他知道这些银子要打水漂了,七姑年年冬天粥棚舍得最多,要是真有哄抬粮价的心就不是她了。
他不禁有些替七姑心疼银子,“要不,买三万两的?湖洲城也不只您有钱……”
话没说完,温管事就在乐则柔的目光下消声。
“我知你为我打算,但既然我比他们活得容易些,就能帮一把是一把。就当去庙里舍香油钱了呗。”
温管事闻言不再多说,仔细收好对牌,磕了个头,“您放心,小人一定把粮食都买妥当。”
乐则柔又召了几个庄子的管事过来,“这一季稻米种完,都播上番薯藜麦,越多越好。”
天灾人祸,哪管的好不好吃,老百姓只能吃这些粮了。
“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乐则柔望着一丝儿云都没有的天空想。
同一日,六皇子终于把湖州一干大小官员见个清楚,中午吃酒回来,进了府衙后院,看见安止正在等着,神色颇为焦急。
“怎么了,就至于急脚鬼儿似的?”六皇子席上被好好奉承了一通,身上酒气很重,小内侍紧着给他换衣裳喂醒酒汤。
安止躬身,语速很快地说:“殿下,京中来信,党夏使臣已经到了,他们此行还带了一位公主,放出风声要与皇子结亲。”
明年六月皇帝五十五大寿,党夏人竟然提前一年就到了。
今上一共十三个皇子,琚太子谋逆,五皇子十皇子病亡,正值婚龄尚无婚配的只有六皇子和八皇子。
而娶了党夏公主,就彻底无缘皇位。大宁日后的帝王,绝不可能有一个异族的母后。
“怎么现在才知道?”六皇子脸上的笑消散了,阴云密布,丹凤眼从上而下看着安止,冷冰冰地道:“我竟养了群死人吗?”
安止诺诺连声,“党夏之前并未宣扬,我们的人以为是使臣妾侍,没注意,还是他们到达京城时才得着消息。”
他看六皇子血涌上脸,鋑眉横目只顾生气,在心里叹息一声,拱手又道:“殿下,而今在湖州已经耗了一旬,江宁织造司和两淮盐运那边儿还在等着,只怕回京晚了失了先手。苏州龚家递信,想投靠殿下为马前卒,您看……”
六皇子皱着眉来回踱步,半晌才道:“再等等高先生那边儿。”
见他如此,安止从心底翻上来怒火,但还是那张苍白死人脸不动如山,唯唯应诺。
六皇子也不知哪儿来了一股子气,睃着看了看安止,不耐地让他下去。
安止面上惶恐至极,忙躬身退出去了。
他心中有事,拐弯儿出垂花门,恰和一个端茶盘侍女迎面撞上,被泼上了满怀的茶。
“公公饶命,公公饶命。”那侍女唬得扑通跪下了,拿着帕子抖着手给他擦衣裳下摆。
安止紧着后退两步,但那侍女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怎的,粘他身上一般擦着,手瞎摸乱碰。
他正满腹官司没处撒火,一怒之下把人踹开。
如果不是高隐正好出现,他收了力,那侍女恐怕留不住命。
“高先生。”安止先向高隐拱手。心中更加烦闷,这老东西真是命大,上回弄惊了他的马竟也有人救他。
高隐穿着灰府绸道袍,手里摇着一柄折扇,捻须而笑,“安公公火气有些大啊。”
安止吊着那张半笑不笑的脸,道句您忙就离开了。
高隐看他破竹竿似的背影拐过假山,摇摇头,向兀自瑟瑟发抖的侍女温声说:“起来吧,以后绕着他些。”
侍女捂着胸口满脸是泪,感激地点点头。
安止一肚子烦闷回到自己下处,看见小康子正在门口等着,他视若无睹地进门了。
小康子也贼头贼脑地掀开帘子蹭进去。
“爷,那姓高的跟殿下说要请乐七姑,给她下药。我听他和小厮说的。”
像是怕安止不信,小康子声音有些急,“那小厮胆小,还劝半天,被姓高的骂了一通。我听的真真儿的。”
小康子被安排专门盯着高隐,总算有用武之地一回,恨不得浑身长满眼睛,这是他从墙根儿底下听来的。
安止面孔冷的像是生了一层霜,咬着牙笑道:“高先生倒是手段不俗。”
……
太阳高悬着,天气干热得能杀人,青石地面烫脚得厉害。长青居内室却是暑热不侵——乐则柔挖了好大一个地窖存冰,就图夏日舒服,连有头脸的大丫鬟都能用上。
豆绿进来时内室里没别人,玉斗正给乐则柔揉脖子,见她来了,乐则柔目光兴奋地一闪。玉斗却有些不悦,端来一盏茶给乐则柔喝。
“说吧。”乐则柔心扑通扑通地跳,接过茶盏忙喝了一口压压。
“七姑,铁宝在府衙撞了那太监,说是全切。”
乐则柔浑身剧烈地一颤,碧绿的茶水泼洒出来,一点儿都没糟践倒在她银白纱衫上。玉斗和豆绿顾不得别的,紧着给她换衣裳。
乐则柔僵硬地提提嘴角,“手滑而已,你们先下去吧。”
等玉斗和豆绿退出去,乐则柔终于支持不住瘫倒在榻上。
没人知道她此时正经历着一场地震,外界的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不真实。
那个带着三山帽,面色青白瘦的不成人形的太监,竟真是自己挂心了十年的未婚夫林彦安!
她小时候想过,要是林彦安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会如何。她想自己会生气林彦安不来找她,但也很轻易地原谅,可以教他打算盘做生意。
如今一个“死了的”人活在她眼前,乐则柔心中五味杂陈。
她对林彦安的所有记忆还是十年前那个总咳嗽的小公子,娇气又骄傲。
十年后,除了那双眼睛依然黑的渗人,她几乎找不到任何痕迹。
不,还是一样的。
他小时候傻乎乎跳下去救她,长大后依然拿后背给她挡刀。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这样的傻子。如果不是她让人探出来,这个傻子是不是要瞒她一辈子?
过了许久,乐则柔喘上这口气儿来,对着虚空中一点笑笑。
“林彦安,你可真狠呐。”
……
“豆绿姐姐,七姑夸我没有?”
铁宝呲牙咧嘴地问,他胸口有好大一个青印儿,说话就疼。
铁宝是扒手出身,机缘巧合被乐则柔收留跑腿儿,他会易容缩骨,手上功夫出神入化。
这是他头一回去当探子,还是试探一个太监。
“你可别美了,先吃药。”豆绿在想着七姑刚才的反应,没心思理会他。
“多亏高先生路过,要不然那太监真要杀人。”
铁宝又小声嘟囔,“也不知道那太监什么来历,听说只有罪奴入宫才会全净了。”
全净了
罪奴…
青天白日一道闪劈中了豆绿脑海,她突然坐不住了,胡乱嘱咐一句,“你先歇着,要用什么告诉我。”
说完就匆匆出去,留下铁宝撅着嘴睡了。
豆绿急匆匆到了玉斗的房间,推门进去就问:“玉斗,你知不知道林彦安?”
玉斗那双水灵灵的杏核眼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她。
在七姑房里伺候,谁看不见牌位上碍眼的三个大字儿。
豆绿探头出去左右看看,然后反手关上了房门,急着解释,“我不是问你知不知道林彦安,我是问你……哎呀!”
她一屁股坐下,“七姑自从看见那太监就不对劲儿,如今知道他是全切了更不对劲儿,那安止十有八九就是林彦安!”
想到此事不到半刻,她已经出了一脑门子汗,越说越急,“要是这个太监是林彦安,那他还不如早死了呢!这太拖累七姑了!”
“偏他又救了七姑性命,论道义咱不能弄死他。”
上回赵粉的话大家都听见了,在山林里救七姑的人就是他。
她恨恨捶桌,可真是一团乱麻。
玉斗牵牵嘴角,温婉的鹅蛋脸如僵住的面具。
“不能妄议七姑的事儿。”
她早从乐则柔的反应里就知道那太监是谁了。
从永昌元年至今,只有两家罪官十岁以下男丁被罚入宫廷,而另一家,根本没有十岁下的孩子。
她恨自己那日回家挑明不婚嫁,四年来她只离开一次,这一次让七姑遇险,还让林彦安钻空子救了她。
但救了她也不行,她不能让一个太监给七姑留下污点。
“哎哎哎,你拔剑做什么?”
豆绿紧着按住她。
玉斗冷笑一声收剑入鞘,找个机会,杀了那太监就是。
七姑讲道义,那就由她来作孽。